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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的夜风,裹挟着白日里积攒下的最后一丝滚烫余温,粗暴地卷过萧楚城高耸的条石城墙,发出如同万千厉鬼呜咽的尖啸。白日里被骄阳炙烤得滚烫的垛口与箭楼轮廓,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青灰色的、死寂的微光。城头值哨的玄凰卫新兵紧握着冰冷的矛杆,年轻的面庞绷得死紧,警惕的目光穿透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投向远方那片吞噬一切的、无垠的沙海。

城主府深处,书房窗棂紧闭,却依旧挡不住风沙的窥探。细密的沙粒如同活物,从门窗的微小缝隙间顽强地渗入,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铺开一层薄薄的、令人烦躁的浅黄。

萧念昭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案后。案头堆积的军报文书几乎要将他挺拔的身影淹没,唯有一盏孤零零的青铜雁鱼灯顽强地跳跃着豆大的火苗,将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映照得半明半暗。左侧锁骨下方,那枚暗红的虎符胎记在微微敞开的亲王常服领口处若隐若现,如同沉默燃烧的烙印。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捻着一支细杆紫毫,墨汁在笔尖凝而不落,悬停在摊开的羊皮地图上方——地图上,“死亡沙旋”那片赭红色的区域被朱砂浓重地圈出,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记录着半月前那场惊世之战的每一个细节。

“凰焰焚城”的炽烈余威仿佛还在指尖燃烧,“空城之心”的冰冷算计依旧在脑海中盘桓。父母毕生最惨烈、最精髓的战法,如同两股截然不同却又相互撕扯的激流,在他灵魂深处疯狂碰撞、融合。每一次推演复盘,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既汲取着力量,又承受着那份血脉传承的沉重碾压。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紫毫笔杆发出细微的呻吟。他深邃的眼眸抬起,越过堆积如山的文书,投向书房角落那座沉默伫立着的兵器架。架上横陈的并非惯用的长槊或佩刀,而是一张通体漆黑、形制古拙、却隐隐透出金属寒芒的——劲弩。

那是母亲楚明昭遗物中唯一保存完好的兵器。弩身线条冷硬流畅,带着女子少有的凌厉杀气,抚之冰凉刺骨,仿佛还残留着玉门关外风沙的粗粝与鲜血的铁锈味。

就在他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弩身的刹那——

“笃笃笃!”

急促而克制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撕破了书房的死寂。

“进。”萧念昭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打断思绪的沙哑。

厚重的木门被无声推开,亲卫统领赵锐高大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凛冽的寒气踏入。他玄铁面甲下的眼神凝重如铁,几步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个粗陋的、沾满沙尘的皮质卷筒。

“殿下,巡城卫在西门暗哨外,截获一支自漠北方向绕行而来的小商队,形迹可疑。搜身时,于领队行囊夹层中,发现此物。”赵锐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卷筒入手粗糙沉重,带着长途跋涉的汗渍和沙土气息。萧念昭指尖微动,拧开筒盖,抽出的并非预想中的密信或地图,而是一幅卷起的、质地粗厚的麻布画!

他眉头微蹙,骨节分明的手指捻住画轴两端,手腕沉稳发力,缓缓将画卷展开。

“嗡——”

青铜雁鱼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光线骤然明亮了几分,清晰地照亮了画布。

画布中央,风沙狂卷,天地昏黄,如同末日降临!

一道身影顶风矗立于画面正中!身形高大魁伟如山岳,披挂着繁复狰狞的玄铁重甲,甲叶在狂风中仿佛怒张的鳞片,每一片都折射出冰冷的死亡光泽!最令人心悸的,是覆于其面门之上的——一张造型古朴、线条狞厉的青铜鬼面!面具眼孔深陷,如同通往九幽的隧道,无情地吞噬着一切光亮,只留下两道实质般的、冰封千载的寒芒!他手中一柄造型奇古的长刀斜指苍穹,刀身缠绕着墨色浓云与猩红闪电,刀尖所指,仿佛要将这混沌的天地彻底劈开!

赫然是萧凛当年震慑西域的“铜面阎罗”形象!

然而,让萧念昭瞳孔骤然收缩的,并非这熟悉又陌生的父亲形象。

而是铜面阎罗身侧,那道几乎与他并肩、同样顶立于狂沙怒号之中的——另一道身影!

画师显然倾注了截然不同的笔触与炽热情感。那身影纤细却挺拔如沙海深处不屈的红柳,身披的并非冷硬的战甲,而是一袭……如同烈焰般燃烧的、正红色嫁衣!

嫁衣的款式极其古雅庄重,宽大的袖摆与迤逦的裙裾在狂风中烈烈飞舞,如同浴火凤凰舒展的羽翼!金线盘绣的凤凰纹样在粗粝的麻布上依旧流光溢彩,每一片翎羽都仿佛要挣脱布面,发出清越的鸣唳!画师刻意模糊了面容,只留下惊鸿一瞥的侧影——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扬起,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傲与决绝。她手中并未持握刀兵,只有一杆长枪斜倚身侧,枪尖点地,枪缨在风中翻卷如血浪!

铜面阎罗的狰狞冰冷,红衣女将的炽烈决绝,在这狂沙蔽日的背景下被强行并置,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冰火同源的诡异和谐!仿佛宿命纠缠的两极,既相互排斥,又不可分割地融为一体!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入骨髓的刺痛与猝不及防的尖锐悸动,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萧念昭的太阳穴!他握着画轴的手指猛地收紧!坚韧的麻布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嫁衣!

又是嫁衣!

母亲楚明昭那件染血的嫁衣残片,前世神武门外冰冷的斩旗刀,父亲萧凛在破败书房里嘶吼出的“百年前……站在神武门城楼上……引颈就戮的女人……是我萧凛……穷尽轮回也未能护住的妻——”……无数画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刻骨的恨意与深入骨髓的悲怆,瞬间冲破记忆的闸门,在他脑海中疯狂翻腾、撞击!

掌心那道源自母亲血脉的烙印,隔着血肉与时光,仿佛再次传来一阵灼烧般的尖锐幻痛!

“荒谬!”一声压抑着雷霆怒火的低吼,从萧念昭紧咬的齿缝间迸出!他沾满墨渍的手背青筋暴起,猛地将画卷重重拍在紫檀木案上!

“砰!”

闷响在死寂的书房内回荡,震得青铜灯盏的火苗疯狂摇曳,将案头那枚象征着萧楚城最高权柄的暗金虎符印信,投下巨大而狰狞的、如同择人而噬的阴影!

“人呢?”他抬起头,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淬火的寒冰,死死钉在赵锐玄铁面甲下那双沉凝的眼睛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浓重的血腥气。

“商队七人,领队及两名护卫重伤昏迷,其余轻伤,皆羁押于西城地牢。此画……”赵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出自商队中一名唤作‘老墨头’的画师之手。据其同行女儿哭诉,乃……乃途径‘鬼哭坳’遇险时,其父为安抚众人,凭……凭伤员昏迷呓语……即兴所绘。”

“伤员呓语?”萧念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冰冷嘲讽,“凭呓语……就能画出我父亲青铜鬼面的形制?画出……画出……”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画中那刺目的红,喉头仿佛被滚烫的烙铁堵住,竟一时无法吐出那“嫁衣”二字!一股混杂着被亵渎的暴怒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带画师!立刻!”命令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需要知道,这荒诞不经的流言,究竟是如何从沙海的尘埃里滋生,又为何偏偏披上了这最不堪回首的“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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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地牢深处,浓重的霉味、血腥气与绝望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粘稠得令人窒息。火把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跳跃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最里侧一间稍显“干净”的囚室,铁栅栏外,两名玄凰卫按刀肃立,面甲下的眼神锐利如鹰隼。

囚室内,萧念昭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空间里投下巨大的压迫感。玄色亲王常服的下摆纹丝不动,唯有左侧衣襟下那枚暗红的胎记,在昏暗光线下如同沉默燃烧的鬼火。他深邃的眼眸低垂,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落在蜷缩在角落干草堆上的老者身上。

那便是“老墨头”。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葛布短褂,沾满沙尘和暗褐色的污迹(不知是颜料还是干涸的血)。他年约六旬,身形佝偻干瘦,脸上布满刀刻般的风霜皱纹,一头稀疏的灰发杂乱地粘在额角。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陈年墨渍和老茧,此刻却因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他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瞪大,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粗糙的石板看穿,不敢与栅栏外那道如同魔神般的身影对视分毫。

“画,是你画的?”萧念昭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囚室凝滞的空气里。

老墨头枯瘦的身体猛地一哆嗦,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他沾满污垢的双手死死抠着身下冰冷的干草,指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色,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王……王爷饶命!饶命啊!”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小人……小人只是个走沙的画匠……混口饭吃……绝无……绝无冒犯天威之意啊!那画……那画是……”

“鬼哭坳,发生了什么?”萧念昭打断他徒劳的哀告,深不见底的眼眸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捕捉着老者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抽搐,“一字不漏,说。”

“鬼哭坳……鬼哭坳……”老墨头浑浊的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仿佛那名字本身便带着诅咒,“是……是五天前……晌午刚过……日头正毒……我们……我们商队七人……五峰骆驼……想抄近路绕过‘蝎子尾’沙丘……刚进坳口没多久……天……天就变了!”

他的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语无伦次地描述着那场噩梦:

“那风……那风是黑的!卷着沙……像墙一样压过来!沙子打在身上……跟刀子割肉一样!骆驼都惊了……乱跑乱叫……根本拉不住!向导哈桑……当场就被……被一峰疯骆驼……踩……踩断了脊梁骨……嘴里……嘴里冒血泡泡……” 老者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喷溅在脸上的触感。

“我们……我们连滚带爬……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风沙鬼哭狼嚎……石头都在抖!感觉……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下来……把我们都活埋了!”他猛地抱住头,身体筛糠般抖成一团。

“就在……就在我们以为……死定了的时候……”老墨头的声音陡然变得飘忽,带着一种近乎梦呓的恍惚,“风沙里……好像……好像有声音……”

“不是风声……是……是马蹄声!好多……好多马蹄声!踏在沙子上……又沉又急……像……像打雷!还有……还有喊杀声!刀剑碰在一起……叮叮当当……还有……还有像打雷一样……轰隆轰隆的炸响!火光……风沙里……一闪一闪……红的……像血!”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直勾勾地看向虚空,仿佛再次置身于那地狱般的景象:“是……是‘铜面刀客’!一定是‘铜面刀客’!还有……还有‘红衣娘娘’!沙海里的老人都说……‘鬼哭坳’闹鬼!有阴兵借道!是……是前朝死在沙海里的冤魂!他们……他们穿着生前的铠甲……骑着骷髅马……在风沙里打仗!杀……杀那些……闯进他们地盘的活人!” 极度的恐惧让他彻底陷入了混乱的臆想。

“阴兵?”萧念昭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残酷,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森寒。他瞬间明白了。所谓“阴兵借道”,不过是风暴中巡逻的玄凰卫精锐骑兵小队,遭遇了同样迷失在“鬼哭坳”的沙陀游骑!那短暂的、被风沙扭曲了方向的遭遇战,在濒死者的幻觉和口耳相传中,演变成了荒诞不经的鬼怪传说!

“那红衣……嫁衣……又是怎么回事?”萧念昭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入最核心的问题!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定老墨头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嫁……嫁衣?”老墨头猛地一哆嗦,眼神更加茫然混乱,“没……小人没画嫁衣啊……小人画的是……是铠甲!是女将军的铠甲!红色的……像火一样……”

“放屁!”萧念昭身侧的赵锐忍不住怒斥出声,玄铁面甲下眼神如刀。画布上那刺目的红,那清晰的嫁衣纹样,岂是铠甲能混淆的?!

“真……真的!”老墨头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枯瘦的手指拼命指向囚室角落一个蜷缩着的、瑟瑟发抖的少女——那是他的女儿,小墨,“是……是我丫头!风沙停了……我……我吓丢了魂……手抖得厉害……根本……根本画不了……是我丫头……帮我……帮我润的色……勾的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名叫小墨的少女身上。

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一身同样沾满沙尘的粗布衣裙,身形单薄得如同风中的芦苇。一张小脸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得毫无血色,布满惊恐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露出半截炭笔和几支秃头毛笔的藤编画箱。

“我……我……”面对萧念昭那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小墨的牙齿咯咯打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巨大的恐惧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画箱,仿佛那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屏障。

“说。”萧念昭的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沉重的压力。他没有催促,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无形的囚笼,将少女彻底笼罩。

小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她沾满墨渍和泥土的小手死死攥着画箱的边缘,指关节同样泛出青白色,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自己不瘫软下去。

“是……是油灯……”她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细若蚊呐,破碎不堪,“阿爹……阿爹画草稿的时候……风……风沙刚停……天……天快黑了……我们……我们躲在石头缝里……点……点了唯一一盏……小羊油灯……”

她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昏暗的光线下作画的窘迫:“灯……灯芯太小了……火苗……一跳一跳……晃眼睛……阿爹手抖……画……画女将军身上的甲……画花了……画糊了……红颜料……泼……泼了一大片……”

“后来……后来那个……那个肩膀被砍掉一半的……大胡子叔叔……他……他……”小墨的声音突然顿住,眼中流露出巨大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他……他流了好多血……快……快不行了……一直在……在说胡话……”

少女沾着泪水和污迹的小脸微微抬起,眼神有些空洞,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个弥漫着血腥、药粉和死亡气息的狭小石缝里。她模仿着伤员那断断续续、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濒死呓语的声音:

“‘保……保命符……给……给她……’”

“‘同……同归……一起……’”

“‘红……红的……真……真好看……像……像新娘子……’”

轰——!

每一个模糊不清的呓语碎片,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萧念昭的灵魂深处!“保命符”——那是父亲萧凛肋下暗格里,与母亲性命相连的“同生箭”!“同归”——那是西山玄冰碑上,父亲以“夫”之名,刻下的“陪祀”之诺!“红的……像新娘子”——那是母亲前世神武门外,被鲜血浸透撕裂的……嫁衣!

巨大的震撼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冲垮了萧念昭心中翻腾的暴怒!原来,这荒诞不经的“嫁衣”误画,根源竟在于此!在于一个濒死沙陀游骑在剧痛与幻觉中,将血泊里看到的玄凰卫战甲的反光,错认成了记忆深处最刺目的红;在于他无意识的呓语,混杂了掠夺时见过的嫁衣印象;更在于这懵懂少女,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面对一片被颜料泼脏的“红色铠甲”草稿,听着那些模糊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红”、“新娘子”呓语,凭借着她贫瘠生活里对“女将军”最浪漫、最美好的想象——那戏文里身披红袍、英姿飒爽的穆桂英,那传说中为爱甘愿赴死的奇女子——所进行的……一次彻底偏离轨道的艺术加工与补完!

冰冷的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混杂着巨大荒谬与尖锐刺痛的悲怆。父母的羁绊,那纠缠了百年血火与生死、恨意与守护的宿命,竟以如此荒诞而曲折的方式,在这沙海边缘的阴暗囚室里,被一个濒死的敌人和一个懵懂的画匠少女,以一种全然错误却又莫名触碰到核心的方式,揭示了出来。

他沾满墨渍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亲王常服的衣料,那枚同样刻着“山河永固”的暗金长命锁的坚硬轮廓,正紧贴着他沉稳跳动的心脏。锁片冰冷,却仿佛带着百年前那场风雪中未曾散尽的余温。

“画箱,拿过来。”萧念昭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穿越了惊涛骇浪后的、深沉的疲惫。

小墨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死抱着怀中的画箱,如同守护最后的珍宝。赵锐上前一步,动作沉稳却不容抗拒,从少女颤抖的双手中取过了那个破旧的藤箱。

萧念昭接过画箱,并未打开,深不见底的眼眸最后扫过囚室内抖如筛糠的老墨头和惊恐万状的小墨。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洞察真相后的冰冷,有对蝼蚁般命运的漠然,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释然。

“看好他们。”命令下达,他不再停留,高大的身影转身,玄色袍角在潮湿的甬道石壁上拖曳而过,留下沉重而无声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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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沙陀部盘踞的“秃鹫岩”营地。

巨大的篝火在营地中央熊熊燃烧,舔舐着墨黑的夜空,将周围狰狞的风蚀岩柱投下如同巨兽獠牙般晃动扭曲的影子。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爆响,混合着劣质马奶酒的酸腐气味和汗臭,弥漫在燥热的空气里。

营地边缘,一座用巨大兽皮和枯木搭建的简陋营帐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截然不同,阴冷而压抑。

沙陀部二王子秃发野利烦躁地踱着步,脚下是粗糙的沙石地面。他身形魁梧,虬髯戟张,赤裸的上身布满狰狞的旧疤,此刻却眉头紧锁,焦躁不安。两名心腹将领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秃发野利猛地停下脚步,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几,陶罐酒碗“哗啦”一声摔得粉碎!“阿史那·乌维那个蠢货!五万大军葬身沙旋!连个泡都没冒!现在倒好,我们派去‘鬼哭坳’探路的‘黑鹞子’小队,也他娘的全折了!连个回来报信的都没有!”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帐内悬挂的、绘有萧楚城周边地形的粗糙羊皮,最终死死钉在“鬼哭坳”的位置,仿佛那里盘踞着噬人的恶魔。

“王子息怒!”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硬着头皮上前,“‘黑鹞子’兄弟……并非全无消息。有……有逃回来的散兵说……说在坳里……撞见了……”

“撞见了什么?说!”秃发野利低吼道。

“撞见了……‘铜面刀客’和……和‘红衣女将’的……阴兵!”刀疤将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风沙里……刀光剑影……杀声震天……还有……还有地火雷的炸响!兄弟们……死得……不明不白啊!”

“放屁!”秃发野利怒骂,额角青筋暴跳,“哪来的阴兵!是萧念昭那小狼崽子的玄凰卫!装神弄鬼!”

“王子……”另一名年长些的将领忧心忡忡地开口,“宁可信其有啊!您是没亲眼看见……‘死亡沙旋’那一战……那冲天的大火……那八千重骑冲出来的时候……简直……简直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魔神!那萧念昭……邪门得很!能用出‘凰焰焚城’和‘空城计’的人……手下……难保没有些……驱使鬼神的手段!那‘红衣女将’的传说……在漠北沙民里……已经传疯了……都说……她是萧凛的鬼妻……怨气冲天……专在风沙里……索那些……进犯萧楚城之人的命!”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恐惧。

“鬼妻?”秃发野利嗤笑一声,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萧凛的鬼魂还没散?还带着个穿嫁衣的婆娘?”他嘴上强硬,但帐内摇曳的火光映照下,他那张凶悍的脸上分明掠过一丝迟疑。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寒风卷着沙尘灌入!

一个身形枯瘦、裹在肮脏黑袍里的身影如同幽灵般飘了进来。他脸上涂抹着诡异的白色油彩,勾勒出扭曲的符文,深陷的眼窝里闪烁着幽绿的光芒,手中拄着一根缠绕着干枯毒蛇和乌鸦头骨的骨杖——正是沙陀部地位崇高的老巫师,乌邪。

“王子……”乌邪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嘶哑和冰冷的穿透力,“风……带来了不祥的预兆……沙砾在哭泣……秃鹫在头顶盘旋……迟迟不肯落下……”

他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指向帐外漆黑的夜空:“‘铜面’与‘红衣’的煞气……纠缠在一起……如同盘踞在沙海深处的毒龙……已经……锁定了‘秃鹫岩’!血光……将再次……浸透这片土地!”

乌邪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抽干了帐内本就稀薄的空气!连秃发野利那凶悍的气势都为之一滞!篝火的噼啪声,风声的呜咽,此刻都化作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巫师……可有……破解之法?”秃发野利的声音干涩,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敬畏。

乌邪深陷的绿眼幽幽地转向秃发野利,骨杖顶端的乌鸦头骨空洞的眼窝仿佛也凝视着他:“煞气太盛……需……更强的血祭……安抚沙神的怒火……用……闯入者的心肝……点燃……指引生路的……篝火!”

他枯爪般的手猛地指向沙盘上萧楚城的方向,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怨毒:“三日……三日之内……必须……拿到‘钥匙’!打开……黄泉之门!否则……沙海……就是……我们的……坟墓!”

“钥匙?”秃发野利瞳孔骤缩。

“画……”乌邪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那幅……凝聚了‘铜面’与‘红衣’……精魂的画!它是……引路的符……也是……封煞的……印!拿到它……献给沙神……或可……争得一线……生机!”

话音落落,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帐外呼啸的风沙,如同无数冤魂在应和着巫师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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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楚城,城主府书房。

那幅荒诞的麻布画,此刻被极其郑重地用细绳悬于一面素墙之上。青铜雁鱼灯的火光被刻意调亮,清晰地照亮画布上每一道笔触、每一抹色彩。

萧念昭独自一人,静立于画前。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沉默的轮廓。白日里地牢中的震怒与悲怆已然沉淀下去,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凝。

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缓缓扫过画中父亲那狰狞冰冷的青铜鬼面,扫过那柄缠绕墨云与血电的长刀,最终,长久地停留在那抹刺目的、如同烈焰燃烧般的……嫁衣红影之上。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隔着衣料,长命锁冰冷坚硬。父母之间那纠缠了百年血火、恨意与守护的宿命,如同无形的丝线,勒入血肉,缠绕灵魂。那件染血的嫁衣残片,是母亲至死都要挣脱的屈辱烙印,是父亲穷尽轮回也无法释怀的伤痛印记。而如今,这荒诞的误画,竟以一种扭曲的方式,将这份沉重的羁绊,赤裸裸地、带着戏谑意味地,呈现在他面前。

“保命符……同归……红的……像新娘子……”

小墨模仿的呓语碎片,再次在死寂的书房中无声回荡。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入骨髓的刺痛与一丝猝不及防的……近乎窒息的悲怆,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心防。

他沾满墨渍的右手缓缓抬起,伸向画中那红衣身影模糊的面容。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仿佛想要触碰,又仿佛想要抹去那刺目的红。最终,那手颓然落下,重重按在冰冷的紫檀木案边缘。

“传令,”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斩钉截铁的力量,“‘鬼哭坳’至‘秃鹫岩’一线,所有玄凰卫暗哨,外松内紧。放出风声——‘铜面’与‘红衣’显圣之地,萧楚城已遣‘守陵人’日夜供奉香火,闲杂人等,近之……必遭天谴!”

命令下达,如同无形的涟漪扩散出去。赵锐领命而去。

书房内重归死寂。萧念昭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幅画上,落在父亲狰狞的青铜面具旁,那抹孤傲决绝的……嫁衣红影上。许久,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跨越了所有血火硝烟的沉重,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温润的白玉印章——印纽是微缩的蟠龙,印底篆刻着“山河永固”四个古篆。

沾上殷红的朱砂印泥,他手腕沉稳悬停,最终,将那一方鲜红的印记,极其郑重地、不偏不倚地,钤盖在了画中那红衣身影模糊面容之下的空白处。

“嗒。”

一声轻响,在空旷的书房内清晰回荡。

鲜红的“山河永固”印文,如同一个沉默的句点,烙印在荒诞的传说之上,也烙印在无法言说的宿命中央。

他不再看那画,转身走向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冰冷的夜风裹挟着沙粒,瞬间涌入,吹动他玄色的袍袖。深邃的眼眸穿透浓重的夜色,投向西方——那里,是西山深处,风雪覆盖的玄冰碑所在的方向。

月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落在远方的沙海之上,泛起一片冰冷的银辉。风沙的呜咽声,如同天地间永恒的叹息,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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