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暮春，本该是柳絮如雪、莺飞草长的时节，却被一场连绵数日的凄风苦雨搅得愁云惨淡。冰冷的雨丝斜织着，敲打在巾帼讲武堂新修葺的乌木门楣上，顺着“巾帼不让须眉”的鎏金匾额蜿蜒流下，如同无声垂落的泪痕。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未干透的桐油气息，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压抑。这压抑，源自北境赈灾余波未平，更源自鹰嘴崖下那山呼海啸的“楚将军”声浪，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讲武堂后院，总教习值房内，炭火早已熄灭，残留着一丝冰冷的灰烬气息。楚明昭坐在临窗的紫檀木圈椅里，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玄色棉袍，厚重的衣料却似乎无法抵御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窗外灰蒙蒙的天光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影，嘴唇干裂，毫无血色。
右臂蚀心虫毒盘踞的深处，那阴冷的麻痹感在湿寒和巨大的精神消耗下，如同苏醒的冰龙，疯狂地噬咬着她的经络。自北境归来，这阴毒便彻底失控，麻木感已从手肘蔓延至整个肩胛，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撕裂般的酸胀与刺痛，连带着颈侧都泛起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阴冷。她只能用尚能活动的左手，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面前书案上一枚温润的玉印——玄鸟璇玑印。印钮上那只孤傲的玄鸟线条冰冷，唯有触手时传递来的一丝微弱却奇异的能量波动，与她左锁骨下的阴符胎记产生着微弱的共鸣，带来些许聊胜于无的暖意，勉强压制着蚀骨的寒毒。
小腹深处那沉甸甸的疲惫坠感也如影随形，北境透支的不仅是体力，更是生命本源。她微微佝偻着背脊，左手支撑着沉重的头颅，目光落在摊开的案卷上——那是谢云琅刚刚呈上的、关于杨廷安入狱后“蛛网”所能探知的一切细节。字里行间，充满了刻意为之的“平静”与“认罪伏法”。这平静，比任何叫嚣都更令人心悸。
“大人，”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裹挟着外面的湿冷寒气。谢云琅一身青灰色的劲装，肩头落着细密的雨珠，面容清俊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下青影浓重。他快步走进，反手将门掩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宫里……刚传出的消息。杨廷安……昨夜子时，在诏狱……悬梁自尽了。”
轰——！
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楚明昭混乱的识海中炸开！她摩挲玉印的手指猛地僵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
死了？
那个老谋深算、位极人臣、党羽遍布朝野的杨廷安？那个在金銮殿上慷慨陈词、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保守派魁首？那个刚被皇帝以“贪墨渎职”下狱、看似风平浪静的老狐狸……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在诏狱里……悬梁自尽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冰冷预感，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将她死死罩住！这绝不是畏罪自尽！这是……以死做局！用一条浸透了权力与阴谋的老命，作为点燃最后一把火的薪柴！
“还有……”谢云琅的声音带着一丝艰涩，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说出的话重逾千斤，“他……用血……在囚衣上……留了字……”
血书！
楚明昭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谢云琅！那双深潭般的眼中，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有难以置信的惊骇，有洞悉阴谋的冰冷，更有一种……被逼至悬崖边缘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写……了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器。
谢云琅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那四个如同淬毒诅咒般的字眼：
“楚氏必反！”
楚氏必反！
轰隆隆——！！！
如同九天神雷在金銮殿上空轰然炸响！这四个字带着杨廷安最后一口心头热血，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穿了朝堂上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
整个朝堂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了锅！巨大的哗然与惊骇席卷了每一个角落！
“楚氏？！哪个楚氏？！”
“前朝……大燕皇族……楚氏？！”
“楚明昭？！她是前朝余孽？！”
“难怪！难怪能未卜先知救下军粮！难怪能得万民拥戴！原来是前朝妖孽！包藏祸心！”
“陛下！此獠不除，国无宁日啊！”
质疑、惊骇、愤怒、幸灾乐祸……无数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间将立在绯色武官队列中的楚明昭钉在了原地！那目光中，再无半分前几日因她赈灾而生的敬畏与复杂，只剩下赤裸裸的、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敌意与恐惧！
楚明昭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右臂蚀心虫毒的剧痛在这极致的污蔑与杀机下被彻底覆盖！她挺直了背脊，如同风雪中沉默的青松，脸色苍白如雪，却异常沉静。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只剩下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与嘲讽。
杨廷安！好一个杨廷安！好一个以死做局！这“楚氏必反”的血书，如同最精准的毒箭，直指她灵魂深处最隐秘、最禁忌的伤疤！将她从“功高震主”的危险边缘，彻底推入了“前朝余孽、意图谋反”的万丈深渊！这已不是构陷，而是……不死不休的绝杀！
龙椅之上，帝王冕旒珠玉低垂，遮住了所有表情。那股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御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杨廷安那份染血的囚衣碎片，如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符咒，被司礼太监恭敬地呈放在御案之上，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恶意。
许久。帝王低沉威严的声音缓缓响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
“杨廷安死前血书，字字惊心。事关社稷安危，国本动摇，不可不察。”
他微微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指向下方那道挺直如标枪的绯色身影，声音清晰地穿透死寂的大殿：
“昭武校尉楚明昭。”
楚明昭依礼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平静无波：“臣在。”
“杨廷安血书指认，骇人听闻。然，朕……不信空穴来风，亦不罪无凭无据。”帝王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衡，“此事，着‘蛛网’统领，昭武校尉麾下参军——谢云琅！”
这个名字被点出，如同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楚明昭紧绷的心弦上！也砸在刚刚被金吾卫带入殿内、肃立在旁的谢云琅心上！
“由你亲自主理，彻查楚明昭身世！动用‘蛛网’一切资源！翻阅宗人府、兵部、户部、乃至前朝遗留秘档！凡与其出身、来历、亲眷相关之蛛丝马迹，务求水落石出！不得有丝毫隐瞒、徇私！”
帝王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探针，缓缓扫过跪地的楚明昭，最终落在脸色瞬间煞白、眼神剧烈震荡的谢云琅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与一丝冰冷的敲打：
“谢卿，朕知你乃楚卿心腹肱骨。然，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小可！望你……秉公持正，莫负朕望！十日为期，朕要看到……真相！”
十日为期！
秉公持正！
彻查身世！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着谢云琅的灵魂！他奉命调查的对象，是他效忠的主君，是知晓他“青蚨”身份秘密、与他命运休戚与共的人！更是……他心底深处，那个在断魂崖古墓中撼动他心魄的身影！如今，皇帝却要他亲手撕开她的伪装，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巨大的矛盾与痛苦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谢云琅的心脏！他猛地抬头，目光迎上龙椅上那道深不可测的视线，又极其艰难地、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般，缓缓移向跪在御道中央、背脊挺直却异常单薄的楚明昭。
四目相对。
楚明昭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没有哀求，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信任？是托付？还是……一种洞悉了结局的悲凉？她甚至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他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微乎其微，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云琅的心尖上！
“臣……”谢云琅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云琅……领旨！定当……秉公……持正……彻查……水落石出！”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如同在咀嚼着自己的血肉。每一个“秉公”、“持正”，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凌迟着他的忠诚与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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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着暮春的阴冷。宗人府那扇沉重的、布满铜钉的朱漆大门在雨幕中缓缓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开启了尘封百年的潘多拉魔盒。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纸张、灰尘、墨汁、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腐朽阴冷气息。一排排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乌木档案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在幽深的长廊两侧，架子上堆满了落满厚厚灰尘的卷宗匣、线装书、甚至还有蒙尘的玉牒金册。岁月在这里仿佛凝固，只有脚步踏在冰冷金砖地面上发出的空洞回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谢云琅一身青灰色的“蛛网”统领官服，面色沉凝如水，眼神却锐利如刀。他手持加盖了御玺和刑部、宗人府三方大印的调档令牌，在两名同样身着“蛛网”服饰、眼神精悍的属吏陪同下，如同闯入历史尘埃的幽灵，踏入了这片埋葬着无数秘密的故纸之海。
“谢大人，这边请。”宗人府一位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主事提着昏黄的灯笼在前引路，声音带着常年浸淫此地的沙哑与漠然，“承平元年前后的宗室名册、外放官员记录、乃至前朝大燕归顺人员的归档，都在这丙字库了。卷帙浩繁，尘封日久，查找不易，大人需有耐心。”
“有劳。”谢云琅的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灯笼微弱的光线将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映得更加冷硬。他目光扫过两旁高耸的档案架，那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卷宗，如同无数双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他，无声地诉说着百年的隐秘与沉重。寻找一个被刻意抹去的“楚明昭”？不，皇帝要的，是“楚氏”！是那个与前朝大燕皇族血脉相连的“楚氏遗孤”的证据！杨廷安的血书，如同最恶毒的引子，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那个禁忌的方向！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铅块压在谢云琅心头。他奉命“彻查”，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楚明昭的真实身份一旦被彻底揭开，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而他……这个手持利刃的“调查者”，该如何自处？是挥刀斩向效忠的主君？还是……拼却性命，为她掩盖？
“大人，这是承平元年至三年的宗室玉牒副本。”老主事费力地从一个积满灰尘的架子上搬下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放在旁边一张同样布满灰尘的长条案几上，打开铜锁。匣内是厚厚一叠颜色暗黄、边缘磨损的册页。“还有这些，”他又指向旁边几个稍小的匣子，“是同期兵部报备的、关于前朝归顺人员的安置名册，以及户部黄册的誊录副本。您……慢慢查。”老主事说完，便提着灯笼退到角落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背景。
谢云琅挥了挥手，两名属吏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始翻阅那些散发着浓烈陈腐气息的册页。纸张脆弱，翻动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飞舞，带着岁月的颗粒感。
时间在无声的翻阅中缓慢流逝。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的咳嗽声、以及窗外淅沥的雨声，构成这幽闭空间唯一的背景音。谢云琅没有亲自动手，他只是负手而立，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那些被翻阅过的名册，扫过属吏们专注而谨慎的脸庞。他的指尖在宽大的袍袖内，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冰冷坚硬的令牌——那是楚明昭给他的，可以调动“蛛网”核心力量的密令。令牌的边缘硌着他的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大人，”一名属吏停下翻动，指着手中一册泛黄的兵部归顺名录，“这里……承平元年冬，记录有一批前朝禁卫军归顺，共计一百三十七人，由一位名叫‘萧远山’的将领统领，安置于京畿卫戍营。但……名册中并无详细人名，只记了总数和统领姓名。”
萧远山！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云琅的神经上！澄心斋书房那卷泣血的绝笔书！古墓寒棺中那沉甸甸的真相！那个背负了百年血债与骂名的“玄甲”！楚明昭的先祖！杨廷安血书“楚氏必反”最直接的“铁证”源头！
谢云琅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上前，接过那册名录。泛黄的纸张上，“萧远山”三个字力透纸背，旁边标注着“前朝禁卫军校尉，率部一百三十七人归顺”。数字！又是这个如同诅咒般的数字！楚氏皇族凤凰岭一百三十七口！萧远山归顺时带来的一百三十七名旧部！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早已在百年前就埋下了今日的引线？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沉声道：“继续查！查这批归顺人员的后续！查他们的生死、去向、后人！一个都不许漏！”
“是！”
翻阅继续进行，气氛更加凝重。灰尘的气息混合着一种无形的紧张，令人窒息。谢云琅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些翻动的册页上，如同在寻找着什么，又如同在恐惧着什么。
突然！
另一名属吏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惊疑：“咦？”
谢云琅如同被惊动的猎豹，目光瞬间扫去：“发现什么？”
那属吏指着手中一本更厚、边缘磨损得更厉害的户部黄册誊录副本，翻到其中一页，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大人，您看这里……承平二年春，户部登记，京畿卫戍营一位名叫‘萧远山’的六品昭信校尉，上报其家中……收留了一名远房‘表侄女’。登记的名字……叫‘楚明’。”他顿了顿，指着那名字旁边的备注小字，“备注里写着……‘襁褓失怙，父母双亡，于承平元年冬由萧校尉自北地带回抚养’。”
楚明！
承平元年冬！襁褓失怙！父母双亡！萧远山自北地带回抚养！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轰——！！！
巨大的冲击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云琅的心口！他猛地抢过那本厚重的黄册！昏暗的灯光下，那“楚明”二字，以及旁边那行力透纸背的备注小字，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的瞳孔！承平元年冬！正是凤凰岭血案发生的时间！襁褓失怙……楚氏遗孤！
这……这就是皇帝要的“真相”！这就是足以将楚明昭打入万劫不复的铁证！萧远山收养的“表侄女”楚明，与凤凰岭幸存的楚氏遗孤！时间、地点、人物关系……严丝合缝！再加上杨廷安以命为引的血书“楚氏必反”……
“嘶——”旁边的老主事也凑了过来，浑浊的老眼看到那“楚明”二字和备注时，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仿佛那名字带着致命的瘟疫！
谢云琅死死攥着那本冰冷的黄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册页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幽暗的档案架，望向宗人府大门外那一片灰蒙蒙的雨幕，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宫墙，看到讲武堂后院那个单薄而沉静的身影。
找到了。
他找到了皇帝想要的“真相”。
可这真相……却是一把足以斩断一切、将所有人拖入深渊的……双刃毒剑！
他该如何做？
是将这本足以致命的黄册誊录副本，连同那“蛛丝马迹”，作为“铁证”呈送御前，完成皇帝赋予的“彻查”使命？
还是……拼却身家性命，将这刚刚浮出水面的“楚明”，连同这条致命的线索，彻底……湮灭在这片埋葬了无数秘密的故纸堆里？
忠诚与背叛，皇命与私情，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谢云琅的心脏，疯狂撕咬！他站在昏暗的故纸堆中，如同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身后是无底的深渊，前方是燃烧的刀山。窗外，神都的雨，下得更急了。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琉璃窗棂，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声响，如同催命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