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城县县委常委、公安局局长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里那棵挺拔的苍松。祁同伟站在窗前,目光落在松针上凝结的细微霜露,初冬的寒意已悄然浸透这座小城。他刚刚主持完一个关于冬季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部署会议,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锐利与威严。身份的转变,从副局长到执掌一县公安力量的局长,并进入县权力核心的常委会,带来的不仅是权力的扩大,更是沉甸甸的责任和无处不在的审视。他每一步都需走得更加谨慎,如同行走在薄冰之上。
王浩敲门进来,将一份简报放在他桌上,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祁局,这是上周各辖区的治安汇总,另外……吕州那边,有些零碎消息。”王浩的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祁同伟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拿起简报,随口问道:“吕州?李达康的‘蔚蓝海岸’又出什么幺蛾子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经过沉淀的冷静,仿佛吕州的风云已与他隔了一层。
王浩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项目推进很快,没什么大问题。是……是关于青石村那个叫高小琴的姑娘。”
“高小琴?”祁同伟翻阅简报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王浩,“她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王浩跟随他日久,敏锐地捕捉到那平稳之下瞬间绷紧的弦音。
“她……上周一,入职了慧龙集团吕州分公司,在公关部担任社区关系专员。”王浩语速不快,确保每个字都清晰传入祁同伟耳中。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街道噪音,以及祁同伟逐渐变得深沉而缓慢的呼吸声。
他手中的简报被无意识地捏出了褶皱。脑海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前世那些破碎而痛苦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个在山水庄园巧笑倩兮、周旋于权贵之间,眼底却深藏着无尽悲凉与绝望的高小琴;那个与他相互取暖、在黑暗泥沼中挣扎,最终香消玉殒,成为他心底永不愈合的伤口的女人……他重生归来,最大的夙愿之一,便是扭转她那悲惨的命运,让她能远离赵瑞龙那个魔窟,平安喜乐地度过一生。
为此,他暗中布局,在青石村古树事件中,不惜暴露风险,也要借高育良之手施以援手,让张桐暗中保护。他以为,古树风波平息,她便能继续留在青石村,哪怕日子清贫,至少安全无虞。
可他万万没想到,命运的惯性竟如此巨大,历史的车轮似乎又以另一种方式,狞笑着将她推向了那个深渊!她竟然……自己走进了慧龙集团!走进了赵瑞龙的势力范围!
一股混杂着震惊、愤怒、恐慌和剧烈心痛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里奔腾冲撞,几乎要冲破他理智的堤坝。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太阳穴突突直跳。
“为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痛楚,“她为什么会去那里?张桐是干什么吃的!”最后一句话,已然带上了凌厉的质问。
王浩感受到那股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连忙解释:“祁局,根据张桐后续了解的情况,是慧龙集团主动找上门的。他们一个姓陈的公关经理,直接去了高小琴家,以高薪和‘社区关系专员’的职位为诱饵。高小琴起初是拒绝的,但……她的父母,还有村里的亲朋,在对方软硬兼施(主要是描绘美好前景和暗示未来渔村生计艰难)的游说下,集体劝说她……她最终,应该是为了家庭,妥协了。”
为了家庭……妥协了……
祁同伟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席卷全身。是了,他怎么能忘了,高小琴本质上是一个多么重情、甚至有些软弱的女子。前世她走上那条路,何尝不是为了保护妹妹高小凤?这一世,面对父母的期盼和家庭现实的压力,她做出这样的选择,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责怪张桐监视不力?可张桐的任务是保护她的安全,防止外力伤害,又如何能干涉她个人的人生选择?他难道能冲到她面前,告诉她赵瑞龙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告诉她前世的惨剧?那只会被她当成疯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心态,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
一方面,是源于前世记忆、深入骨髓的愧疚与保护欲。他仿佛已经看到,高小琴在那充斥着欲望与算计的名利场中,如何从一朵纯洁的白莲,一步步被染黑、被摧毁。那种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的恐惧,比任何刀剑加身都令他痛苦。他绝不能允许!必须把她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不惜任何代价!
另一方面,是今生对李丽那份真挚、深厚且不容玷污的感情。李丽在他微末时不离不弃,顶着家庭压力坚定地选择他,是他黑暗重生路上最温暖的光。他们刚刚情定金山,彼此承诺共度此生。他若此刻为了另一个女人(尽管是因前世因果)而大动干戈,甚至可能暴露自身,将如何面对李丽那信任清澈的眼神?那无疑是对他们之间纯粹感情的亵渎。
而且,他现在的身份是林城县公安局长,县委常委。他没有任何正当理由,去干涉一个合法公民在吕州一家合法企业的正常就业。一旦他有所动作,如何向组织解释?如何应对可能来自赵瑞龙、乃至其背后势力的反噬?这会打乱他所有的布局,将他来之不易的局面置于险地。
理智与情感,责任与私心,今生与前世……种种矛盾在他心中激烈交锋,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的脸色在窗外透入的冷光下,显得有些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祁局?您……没事吧?”王浩担忧地问道。他从未见过祁同伟如此失态,即使面对再棘手的案件和压力,他也总是沉稳如山。
祁同伟缓缓睁开眼,眼底的血丝尚未完全褪去,但那股剧烈的情绪波动已被他强行压下,重新被封存在深邃的眸底。他不能乱,一步错,满盘皆输。
“我没事。”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但细听之下,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张桐……他还留在吕州吗?”
“还在。按照您的指示,保持静默,定期汇报。”王浩答道。
“告诉他,”祁同伟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任务不变,核心是确保高小琴的人身安全。但要更加隐蔽,绝对不能被慧龙集团,尤其是赵瑞龙的人察觉。同时……想办法,在不暴露的前提下,摸清高小琴在慧龙集团的具体工作内容、接触的人,尤其是……赵瑞龙是否直接关注到她。”
他必须知道她所处的具体环境,评估风险等级。赵瑞龙此刻或许只是将她视为一枚有点意思的棋子,用于装点门面或者安抚地方情绪,但以赵瑞龙的秉性,一旦发现高小琴的美貌和聪慧,绝不会轻易放过。
“是,我立刻通知他。”王浩点头,随即迟疑道,“祁局,只是这样……够吗?如果赵瑞龙他……”
“我知道。”祁同伟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但现在,我们只能做这么多。直接干预,是下下策,只会把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也会把我们自己暴露出去。”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望着那棵霜松,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孤寂。他必须忍耐,必须在暗中织网。保护她的方式,不仅仅是把她从狼窝里拉出来,更重要的是,要有足够的力量,在她遇到危险时,能够雷霆一击,斩断伸向她的魔爪,甚至……掀翻那个狼窝!
这需要时间,需要更强大的权力和更周密的布局。
“关于赵瑞龙公司可能涉及的违规资金流向,查得怎么样了?”祁同伟忽然问道,话题陡然转向。
王浩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还在深挖,证据链还不完整,对方做得很隐蔽。”
“嗯。”祁同伟若有所思。他需要更多的牌,需要在更高的层面拥有话语权和影响力。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能守护想守护的人,才能践行心中的正义。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用一种近乎自语的、带着深刻痛楚与决绝的声音低低说道:
“告诉她(指张桐传递信息给高小琴),……保护好自己,凡事……多留个心眼。如果……如果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想办法……递个消息出来。”
这已经是他目前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极限。一种近乎无力的关怀,一道微弱得可能随时熄灭的保险丝。
王浩看着祁同伟紧绷的背影,心中暗叹一声。他虽不完全明了局长与那渔村女子之间究竟有何种深刻的羁绊,但他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压抑在冷静外表下的担忧与挣扎。
“我明白了,祁局。我会安排妥当。”王浩肃然应道,轻轻退出了办公室。
门被关上,办公室里只剩下祁同伟一人。他久久伫立窗前,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吕州那栋高大的慧龙大厦,看到了那个刚刚踏入其中、彷徨无助的年轻身影。
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拍打着他的心防,高小琴临死前那绝望而眷恋的眼神,与李丽温柔坚定的笑靥交织重叠,让他心痛如绞。
“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悲剧重演……”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眼神在痛苦与挣扎中,逐渐淬炼出更加冰冷、更加坚定的光芒。
保护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且必须行走于暗夜。但他已别无选择,这是他欠她的,也是他对自己重生使命的交代。只是,这份沉重的守护,注定要永远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能为外人道,甚至……不能让他今生挚爱之人察觉分毫。这其中的煎熬与孤独,唯有他自己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