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裹脚布
奶奶的脚,是我童年记忆里最鲜明也最特别的印记。那是一双缠过足的小脚,比我的巴掌大不了多少,常年被一层黑色的裹布紧紧裹着,像一件被时光反复摩挲过的老物件,带着旧日子里特有的粗糙与温度。我曾在历史课上学过,自孙中山先生倡导革命起,便大力主张废除女性缠足这一延续千年的陋习,可奶奶直到生命尽头,都没卸下过那层裹布——仿佛那不是束缚双脚的布条,而是她与自己一生岁月紧紧相连的纽带。
小时候我总爱黏在奶奶身边,尤其喜欢看她睡前解裹布的模样。每天晚上,她坐在炕沿边,煤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斑驳的土墙上。她先将外层的黑布轻轻解开,手指在布缝里慢慢抠,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裹布一层叠一层,解开时能看见布上沾着的细碎棉絮,还有些地方因为常年磨损,边缘已经起了毛边,露出里面浅灰色的衬布。等最后一层布解开,才能看见她的脚:脚趾被裹得紧紧挤在一起,大脚趾孤零零地伸在前面,其余四个脚趾则被压在脚底,脚背弓成一个小小的弧度,像个蜷缩的虾米。皮肤是深褐色的,像老树皮一样皱着,脚踝细得仿佛一捏就会断,上面还留着几处浅浅的疤痕,奶奶说那是年轻时下地干活被石头磕的。她从不允许我们碰她的脚,每次解完裹布,都会用温水轻轻擦一遍,再把那些黑布仔细叠好,方方正正地放在床头的小木箱上,像是在安放一件极其贵重的东西。每隔十天半月,她会把裹布拆下来洗一次,选一个晴天的上午,端着木盆坐在院子里,用皂角慢慢搓揉。黑色的水顺着盆底的缝隙流到地上,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印子,阳光晒在她的白发上,泛着淡淡的银光。洗好的裹布要晾在院中那棵老桐树和榆树之间的绳子上,风一吹,布条轻轻晃荡,黑色的影子在地上来回移动,像极了奶奶年轻时在田埂上走动的模样。
奶奶个子不高,也就一米五出头,常年穿着藏青色的大襟褂子,领口和袖口总是缝着补丁,却永远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油污。她有一双双眼皮的眼睛,眼尾有些下垂,眼白微微发黄,可眼神里总透着一股精明劲儿——谁家的鸡丢了,谁家的孩子没按时回家,她扫一眼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的头发在我记事时就全白了,总是用一根银簪子挽成一个小小的发髻,簪子上的缠枝花纹被磨得有些模糊,却是她最宝贝的东西,说是当年她娘留给她的嫁妆,走亲戚时才舍得拿出来戴。奶奶笑起来特别有感染力,不是那种细声细气的笑,而是“嘎嘎嘎”的,像老母鸡下蛋后的欢叫,响亮又清爽。每次她一笑,眼角的皱纹就挤在一起,连带着嘴角的酒窝也露出来,屋里的气氛瞬间就亮堂了。有时候她坐在门口择菜,跟邻居家的张奶奶、李奶奶聊天,笑声能飘出老远,连隔壁胡同里的人都能听见,仿佛整条街都被她的欢喜染透了。我小时候总不知道奶奶的本名,那时村里的女人大多没有自己的名字,人们都习惯喊她们“xx妈”——在丈夫或儿子的名字后面加个“妈”,便是她们的称呼。奶奶也不例外,因为父亲叫“建国”,所以大家都喊她“建国妈”。邻居们见了她,远远地就喊“建国妈,在家呢?”,她也乐呵呵地应着,一声简单的称呼里,藏着那个年代最朴素的烟火气。
奶奶没读过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却有着一门让全村人都佩服的“本事”——帮人寻物找人。谁家丢了牛、少了鸡,或是孩子走丢了,都会第一时间来找她。她从不推辞,总是先让来人坐下,喝口水,然后蹲在院子的泥地上,捡起一根小树枝,慢悠悠地画起来:先画一个圈,再在圈外画几竖,竖与竖之间又隔着小小的圆圈,线条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章法。画完后,她盯着地上的图案看一会儿,若是找牛或找东西,就会笃定地说:“没走出圈,就在附近呢,往村东头的老井那边找找,或是去南坡的麦地边上看看,准能找着。”来人照着她说的方向去,十有八九能把东西寻回来。我记得有一次,邻村的王大伯家丢了一头黄牛,找了大半天都没踪影,急得满头大汗,特意来求奶奶。奶奶画完图后,说牛没走远,就在我们村西头的河沟附近。王大伯半信半疑地去了,没过一个小时,就牵着牛回来了,说牛果然在河沟边吃草,还差点掉进水里。
可也有例外的时候。有一年冬天,村里的李大爷去镇上买东西,到了傍晚还没回来,他家人急得团团转,来请奶奶帮忙。奶奶蹲在地上画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叹了口气说:“唉,这人走出圈外了,怕是不好找了,你们再往远了找找,去镇上东边的岔路口看看吧。”李家人找了整整一夜,镇上的岔路口、周边的村子都找遍了,也没见着李大爷的影子。后来才知道,李大爷在镇上被一辆拉货的马车撞了,送医不治,遗体是在镇外的树林里找到的。从那以后,村里人更觉得奶奶的“本事”神奇,连带着我也觉得,奶奶身上好像藏着一种说不清的“玄学”,而这种“玄学”,似乎还悄悄遗传给了我。长大后我对玄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书、学习的时候总觉得得心应手,那些晦涩的理论、复杂的推演,别人要花很久才能弄懂,我却一看就明白,仿佛小时候奶奶在我睡梦中,悄悄把这些知识讲给我听过一样。有一次,厂里新来一个小朋友,我见他脸色不太好,随口说:“你是不是肠胃不好,经常肚子痛?”那孩子惊讶地睁大眼睛:“您怎么知道?我早上还痛得直冒冷汗呢!”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奶奶蹲在地上画圈的模样,心里又暖又酸。
奶奶身上有着很矛盾的性子,既“胆大”又“胆小”。说她胆大,是因为她最见不得有人欺负人。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村口的空地上玩,有一次邻村的大孩子抢了堂妹的毽子,还把堂妹推倒在地上,堂妹哭得眼泪鼻涕直流,我吓得不敢说话,正好被路过的奶奶看见了。她二话不说,拄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就走了过去,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像在敲着警告的鼓点。她站在那个大孩子面前,仰着头,眼神里满是威严:“你这么大的孩子,欺负小的算什么本事?把毽子还回来,给俺娃道歉!”那大孩子比奶奶还高半个头,可被奶奶盯着,竟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最后不仅把毽子还了回来,还不情不愿地给堂妹道了歉。还有一次,村里的王婶因为宅基地的事跟李婶吵架,王婶仗着家里男人厉害,说话特别难听,还推了李婶一把。奶奶正好去河边洗菜,撞见了这一幕,放下菜篮子就走了过去,把李婶护在身后,跟王婶理论:“宅基地的事有村干部评理,你动手打人就不对!今天你必须给李婶赔个不是,不然这事没完!”王婶见奶奶较真,又知道奶奶的脾气,最后只好服软道歉。久而久之,村里没人再敢随便欺负人,大家都有点怕奶奶这份“认死理”的胆大,可也都佩服她的公正。
可这份“胆大”之外,奶奶又格外“胆小”。后来她年纪大了,神志渐渐不清,总爱趁人不注意就往外跑。我们怕她走丢,每天都得有人看着她,可哪怕看得再紧,她也能找到机会溜出去——有时是趁我妈做饭的功夫,有时是趁我爸下地的间隙,悄悄拉开门就往外走。不过我找她从来不用费力气,因为我知道她总爱往脚下不好走的地方去。许是年轻时走惯了坑坑洼洼的土路,哪怕后来村里修了平坦的柏油路,铺着整齐的水泥砖,她也总要绕开那些好走的路,去寻那些长满野草、高低不平的土路。有时候她会走到村西头的老磨坊旁边,那里的路因为常年没人走,坑坑洼洼的,还积着雨水,她的小脚踩在泥里,裤脚沾了不少泥点也不在意;有时候她会往村后的田埂上走,田埂窄得只能容下她的小脚,旁边就是绿油油的庄稼地,风一吹,庄稼叶子擦过她的衣角,沙沙作响。不管她跑多远,最终都会站在田埂上,望着地里的玉米或小麦发呆,手里还会下意识地搓着衣角,像在回忆年轻时种地的日子。有一次我找到她时,她正站在一片麦田里,阳光洒在她的白发上,她伸手摸着麦穗,嘴里还念叨着:“你看这麦子,颗粒多饱满,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
有一年我二十五岁,经村里的媒人介绍,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姑娘。姑娘性子文静,说话轻声细语的,眼睛像溪水一样清亮,我挺喜欢,便约好让她下午来家里做客,想让家里人也看看。那时家里条件不好,只有三间土瓦房,墙皮都有些脱落了,露出里面的黄土,院子里也没什么像样的摆设,只有一个旧木桌和几条长凳。我特意提前跟奶奶叮嘱:“奶奶,今天有客人来,是个姑娘,您可别乱跑,我没时间找您。要是您跑丢了,人家姑娘不愿意当您孙媳妇,以后可没人喊您老奶了。”我以为她听不懂,没想到她竟点了点头,坐在炕边的椅子上没动,手里拿着个我小时候玩过的布偶,慢悠悠地摩挲着布偶的耳朵。下午姑娘来的时候,奶奶竟主动站起身,拉着姑娘的手往炕边坐,她的手枯瘦得像老树枝,皮肤皱巴巴的,却很暖和,掌心还带着常年干活留下的薄茧。她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摸着姑娘的手,眼神里的热络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还从床头的小木箱里拿出一块用红纸包着的水果糖,塞到姑娘手里。姑娘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接了过去,剥开糖纸尝了尝,说“真甜”。那天奶奶特别乖,一直坐在旁边听我们说话,偶尔还会帮着添茶水,一点也没有要跑出去的意思。我当时心里特别高兴,以为这门亲事能成,可最后还是因为种种原因——姑娘的家人觉得我家条件太差,不愿意让她嫁过来——我和那姑娘没能走到一起。后来每次想起那天的场景,我都觉得有点对不住奶奶,我没能让她如愿听到有人喊她“老奶”,没能让她看到我成家立业的模样。
奶奶终究还是没等到那一天。在我二十七岁那年的冬天,她因为突发脑溢血,永远地离开了我们。那天我正在外地打工,接到父亲的电话时,我手里的工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流。我连夜赶回家,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了两趟汽车,到家时天已经亮了。推开门看见奶奶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她最喜欢的藏青色被子,脸色苍白得像纸,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笑着喊我的小名,再也不会解下裹布给我看她的小脚了。办丧事的时候,我把奶奶的裹布洗干净,用温水搓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上面的污渍都消失,然后像她生前那样,仔细叠好,放在她的手边——我知道,这是她一辈子都离不开的东西,带着它走,她或许能更安心些。
后来我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乐乐和萌萌相继出生,我也因为工作忙,很少回村里了。直到三年后的大年三十下午,村里家家户户都在贴春联、放鞭炮,空气中飘着饺子的香气,我带着妻子和孩子们回村里过年,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奶奶上坟。坟地在村后的山坡上,长满了野草,我用镰刀把野草割掉,又把带来的纸钱、纸衣服和奶奶生前喜欢吃的点心摆好。乐乐和萌萌第一次来,拉着我的衣角问:“爸爸,这是谁的坟呀?”我蹲下来,摸了摸他们的头,说:“这是你们的太奶奶,她是个特别好的人,以前最喜欢小孩子了,要是她还在,肯定会给你们糖吃。”说完,我点燃了纸钱,火苗“噌”地一下就窜了起来,烧得特别旺,橘红色的火焰在寒风中跳动,纸灰一卷一卷地向上飘,像一群白色的蝴蝶,朝着天空飞去,仿佛奶奶在天上看着我们,笑着说“我看见你们了”。我对着坟茔轻声说:“奶奶,我带您的重孙子、重孙女来看您了,又该过年了,咱们回家过年。您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孩子们也很乖,您在那边不用牵挂我们。”
如今再想起奶奶,那些记忆依然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她解开裹布时轻柔的动作,晾在绳子上的黑色裹布在风中晃动的模样,田埂上望着庄稼发呆的背影,蹲在地上画圈时专注的神情,还有那“嘎嘎”的笑声。奶奶的裹脚布,很长很长,一头缠着她的一生——缠过旧时光的苦难,缠过田埂上的风霜,缠过她对家人的牵挂;另一头,也曾牵着她深爱的亲人们——牵着她娘家远在几十里外的侄儿侄女,牵着那些她年轻时常常牵挂却难得一见的亲人,牵着她对故乡的思念。那裹布上的每一根线头,都藏着她的故事,藏着她对生活的热爱,也藏着我对她最深的思念。每当我想起奶奶,就觉得那黑色的裹布从未离开,它像一条温柔的纽带,把我和奶奶紧紧连在一起,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一起,永远温暖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