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傍晚,天色暗得早,刚过六点,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黄亦玫正在画廊的办公室里核对最后一份展品清单,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她未曾想到会再联系的名字——庄国栋。
信息很简短:「亦玫,我回帝都了。方便见一面吗?有些话想当面跟你说。在你画廊附近的咖啡馆等你。」
黄亦玫看着那条信息,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她与庄国栋分手已有大半年,期间几乎再无联系。他的突然出现,以及这种不容拒绝的邀约方式,依然带着他惯有的、带着些许掌控感的风格。她微微蹙眉,回复:「好,半小时后。」
她并非犹豫不决,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明白这次见面的目的。
半小时后,黄亦玫推开咖啡馆厚重的木门。这里环境清幽,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和旧书的混合香气。庄国栋已经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穿着一件深色的羊绒大衣,身形依旧挺拔,面容带着长途旅行后的些许疲惫,但眼神锐利如常。
他看到黄亦玫,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熟稔与怀念的笑容:“亦玫,你来了。”他上前一步,似乎想习惯性地帮她拉开椅子,或者有一个更亲近的举动。
黄亦玫却已自行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将随身帆布包放在一旁,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好久不见,庄总。”她的称呼客气而疏离。
庄国栋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重新落座,笑容不变,却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跟我还这么客气?叫我国栋就好。”
侍者过来,黄亦玫点了一杯热美式,没有看菜单。庄国栋则要了杯手冲,并细心地询问了豆子产地和烘焙程度。点单的间隙,他目光一直落在黄亦玫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种势在必得的探究。
“你看起来气色很好,”庄国栋率先打破沉默,语气温和,“听说你最近策展的几个项目反响都很不错,恭喜。”
“谢谢,只是分内工作。”黄亦玫语气平静,目光坦诚地迎上他的审视,“你呢?这次回帝都是短期项目还是长驻?”
“看情况。”庄国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这是一个典型的、准备进入谈判状态的姿势,“亦玫,我这次回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你。”
黄亦玫端起刚送上的美食,轻轻吹了吹热气,没有接话,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在国外处理项目,想了很多。”庄国栋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真诚,“我反思了我们之间的问题。之前是我太专注于工作,忽略了很多你的感受。我以为我们之间的稳定和默契就是最好的状态,却忘了感情也需要更多的投入和……激情。”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黄亦玫的反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感动或波动。
“亦玫,”他的语气更加恳切,“我知道我过去做得不够好。但这次不一样了。国外的项目已经告一段落,我打算将事业重心移回国内,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会调整,会做得更好。我们之前不是一直很合拍吗?无论是工作上的交流,还是生活上的节奏。我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他说得很动情,逻辑清晰,姿态也放得足够低。若是在半年前,黄亦玫或许会被这份“反思”和“承诺”所打动。但此刻,她心中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她放下咖啡杯,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目光坚定地看向庄国栋。
“国栋,”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却带着一种终结般的意味,“谢谢你的坦诚,也谢谢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合拍’。”
庄国栋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
但黄亦玫接下来的话,却让那光芒瞬间冻结。
“但是,我们不可能重新开始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庄国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直接、毫无犹豫的拒绝。“为什么?”他下意识地问,眉头蹙起,带着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是因为我之前做得不够好?我可以改!亦玫,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你不觉得,像我们这样知根知底、势均力敌的关系,很难得吗?”
黄亦玫摇了摇头,唇边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微笑。这微笑刺痛了庄国栋。
“不是因为过去谁对谁错的问题。”她缓缓说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望着那段看似平稳实则缺乏生命力的关系,“国栋,你说得对,我们很‘合拍’,像两条平行线,稳定,安全,很少争吵。但问题恰恰就在这里。”
她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让他理解那并非源于怨恨,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认知。
“我们之间,缺少一种东西。一种……可以让灵魂真正共振的东西。”她的眼神变得悠远,“我们讨论艺术,可以聊得很深入,但那更像是同行间的专业交流;我们规划未来,目标清晰,但那更像是在共同完成一个项目。我们尊重彼此,欣赏彼此,但我们的内心,好像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我触碰不到你内心深处真正的热情和脆弱,你或许也从未真正理解我那些看似不切实际的、对生命和艺术本质的渴望与挣扎。”
庄国栋试图反驳:“我可以试着去理解……”
“不,那不是‘试着’就可以的。”黄亦玫温和却坚定地打断了他,“那是一种本能的需要,是两个人在一起时,自然而然的分享、碰撞,甚至争吵。是即使沉默不语,也能感受到对方情绪流动的默契。是我们愿意向对方袒露最不堪、最柔软的部分,而不担心会被评判或轻视。”
她看着庄国栋,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清晰的认知:“而我们之间,太‘正确’了,正确到缺乏这种生命的张力。我们更像是彼此人生中一个非常优秀、值得尊敬的‘伙伴’,而不是能够点燃彼此灵魂、共享生命深处悲喜的‘爱人’。”
这番话语,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们那段关系看似完美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情感连接的苍白。庄国栋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法反驳。黄亦玫说的,是他内心深处也曾隐约感觉到,却始终不愿承认和面对的事实。
“所以,”黄亦玫总结道,语气平和而最终,“我拒绝你,不是因为你不够好,也不是因为我有了新的选择(她巧妙地避开了苏哲的存在),而是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样感情。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共鸣与陪伴。而我们之间,无法给予我这种感觉。”
她拿起桌上的账单,站起身:“这次我请。很高兴再见到你,国栋。祝你未来一切顺利,找到真正适合你的那个人。”
说完,她不再停留,拿起自己的帆布包,转身,步伐稳健地离开了咖啡馆,没有回头。
庄国栋独自坐在原地,望着窗外黄亦玫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杯中原本香气四溢的手冲咖啡已经凉透。他精心准备的复合说辞,在黄亦玫清晰而坚定的自我认知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合拍”的女友,更是一个早已悄然成长、拥有了独立灵魂和明确内心的女性。
法餐厅位于帝都cbd核心区一座摩天大楼的顶层,以精致的现代法餐、无可挑剔的服务和俯瞰全城的璀璨夜景闻名,是城中精英与名流青睐的用餐地。今晚,苏哲和黄亦玫正在这里享受一个难得的、没有工作打扰的周末夜晚。
餐厅环境私密优雅,昏黄的灯光,洁白的桌布,银质餐具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窗外是流动的车河与霓虹,构成一幅动态的城市画卷。苏哲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暗纹西装,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显得松弛而矜贵。黄亦玫则选择了一条墨绿色的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长发挽起,露出优美的颈线,典雅中带着一丝慵懒的性感。
他们刚刚品尝过前菜,正低声交流着对鹅肝酱与无花果搭配的看法,气氛温馨而融洽。苏哲切了一小块自己盘里的香煎带子,很自然地放到黄亦玫的碟中:“尝尝这个,火候刚好。”
黄亦玫微笑着接受,刚要品尝,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餐厅入口处,在侍者的引领下朝这个方向走来。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是庄国栋。他并非独自一人,身边跟着两位衣着体面、像是商业伙伴的中年男士。他显然也看到了黄亦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然而,当他的视线扫到黄亦玫对面的苏哲时,那惊讶瞬间凝固,进而转变为一种极度复杂的、混合着震惊、难以置信乃至一丝被刺痛的神色。
庄国栋的脚步明显放缓了。他身边的同伴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黄亦玫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仅仅是一拍。她迅速垂下眼帘,将碟中的带子送入口中,咀嚼,然后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整个过程,她的表情管理近乎完美,只有离她最近的苏哲,或许能感受到她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
苏哲也注意到了走近的几人,他的目光先是在庄国栋脸上停留了一秒,带着商场上惯有的、礼貌性的审视与记忆搜索,随即落在黄亦玫身上,敏锐地捕捉到了她那微妙的反应。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自己手边的水杯往她那边轻轻推了推。
庄国栋显然无法装作没看见。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社交场合应有的、得体的笑容,朝着他们这桌走了过来。他的两位同伴则识趣地站在原地等待。
“好巧,亦玫。”庄国栋在离餐桌一步之遥处停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黄亦玫身上,带着探究,然后转向苏哲,那眼神瞬间变得复杂无比——有面对行业顶尖人物的本能敬畏,有粉丝见到偶像的局促,更有一种……所有物被侵占般的难堪与愤怒,尽管他知道自己早已失去资格。
黄亦玫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意外和礼貌的微笑:“是啊,好巧,庄总。你也来这里用餐?”她的称呼依旧保持着距离,语气平静无波,仿佛他们只是寻常的旧识。
“是,约了两位客户。”庄国栋简单解释了一句,然后,他的目光几乎是无法控制地、牢牢地锁定了苏哲,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谦卑的激动,与他此刻复杂的心绪形成怪异对比,“这位……是苏哲,苏总吧?”
苏哲这才从容地站起身,他身量比庄国栋还要高上一些,气场沉稳如山。他伸出手,脸上是无可挑剔的、略带疏离的商业微笑:“你好。”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认识庄国栋的迹象,这既是他的常态,也无形中将对方置于一个纯粹的、仰慕者的位置。
庄国栋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地连忙伸手与苏哲相握,语气带着明显的恭维:“苏总,久仰大名!我是庄国栋,之前在**国际负责亚太区的策展项目,有幸在一次行业峰会上听过您的演讲,关于资本与文化产业的融合,真是受益匪浅!”他这话是对苏哲说的,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黄亦玫,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崇拜的人,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黄亦玫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个局外人,欣赏着这场与她无关的“粉丝见面会”。但她放在桌下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苏哲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笑容不变,语气平淡却带着终结话题的力度:“庄总过奖了。都是行业内的探讨而已。”他没有顺势询问庄国栋的现状,也没有展开任何商业寒暄的意思。
庄国栋却似乎不愿就此离开。他看了看苏哲,又看了看黄亦玫,脸上挣扎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带着一种试探性的、几乎要戳破那层窗户纸的语气,对黄亦玫说道:“亦玫,没想到……你和苏总也认识?” 他特意加重了“也”字。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滞了。
黄亦玫迎上庄国栋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质问,有不甘,还有一丝希望她否认的期待。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的挣扎和狼狈。然而,她的心却异常平静。
她并没有如庄国栋潜意识里希望的那样慌乱或解释,只是微微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比刚才更真切一些的笑容,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坦然:
“是啊,刚认识不久。苏总对艺术很有见解,我们很聊得来。”
她的话,像一个精妙的太极推手,将庄国栋那带着锋芒的试探轻轻化解于无形。“刚认识不久”、“很聊得来”,既承认了相识,又定义了关系的性质(基于共同兴趣),更关键的是,完全没有提及苏哲是她的“现任男友”。这种刻意的模糊,在这种情境下,反而成了一种更高级的、维护彼此体面的方式。她既没有在庄国栋面前炫耀与苏哲的关系让前任难堪,也没有在苏哲面前急于撇清与前任的过往显得小家子气。
苏哲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沉的欣赏和了然。他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黄亦玫的用意。他没有去看黄亦玫,目光依旧落在庄国栋身上,只是原本疏离的笑容里,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属于男主人的温和,顺势接话道:“黄策展人在专业领域很有灵气,跟她交流总能获得一些新视角。”
他这句话,看似是在回应庄国栋,实则是在肯定黄亦玫,并且将两人的关系牢牢定位在“专业交流”和“互相欣赏”的层面,与黄亦玫的表述完美契合,共同构筑了一道无形的、优雅的屏障。
庄国栋愣住了。黄亦玫的坦然和苏哲的配合,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心中那点不甘的火苗,也让他瞬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和失态。他意识到,无论黄亦玫和苏哲真实关系如何,此刻,他都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试图闯入他人私人空间的打扰者。而他自己刚才那番激动得近乎谄媚的“偶像论”,在眼前这幅和谐的画面衬托下,显得格外滑稽和讽刺。
他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尴尬、失落、羞愧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无地自容。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那……不打扰二位用餐了。”庄国栋几乎是仓促地挤出一句话,声音干涩,“苏总,再次见到您很荣幸。亦玫……你们慢用。”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转身,走向他那两位一直在观望的同伴,背影显得有些狼狈。
小小的风波就此平息。
侍者适时地上前,为苏哲和黄亦玫更换了主菜的餐盘。餐厅里悠扬的爵士乐再次清晰地传入耳中。
苏哲重新坐下,他没有立刻动刀叉,而是拿起酒杯,向黄亦玫示意,眼神深邃,带着询问,更带着无条件的支持。
黄亦玫也举起杯,与他轻轻一碰。她不需要解释,他也无需多问。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那笑容里,有对刚才那场小小意外的心照不宣,有对彼此默契的赞赏,更有一种经过考验后、愈发坚实的信任与亲密。
“这鳕鱼看起来不错。”苏哲切了一块自己盘中的主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嗯,我的小牛柳也很好。”黄亦玫微笑着回应。
他们继续享用晚餐,话题回到了美食、艺术和即将到来的一周计划上。窗外的夜景依旧璀璨,餐厅内的气氛恢复了之前的温馨与宁静,甚至因为那段意外的插曲和彼此完美的应对,而增添了一份难以言喻的亲密与默契。
庄国栋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激起了一圈涟漪,但湖水的深处,却因此更显澄澈与坚定。黄亦玫用她的智慧和从容,苏哲用他的沉稳与信任,共同将一场潜在的情感风暴,化解为一次证明彼此心意相通的契机。他们都知道,有些关系,无需向外界证明,也无需在旧人面前炫耀,它的坚固与珍贵,自在彼此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