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宁是在一阵温暖而熨帖的暖流中恢复意识的。那暖流源自胃部,缓慢而坚定地驱散着盘踞在她四肢百骸的冰冷和虚弱。她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坐在床沿的那个挺拔而沉默的背影。
祁夜。
他背对着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守候了许久,又像是一座凝固的雕塑。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将他深色家居服的轮廓勾勒出一圈冷硬的边。昨夜混乱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冰冷的粥,强硬的钳制,他摔门而去的巨响,以及……那模糊的、疑似被温柔擦拭的触感。
是梦吗?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的目光下移,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一个空的白瓷碗,碗底残留着些许粘稠的、带着海鲜特有鲜香的痕迹。旁边还有一杯清水。
是粥。他最终还是用某种方式,让她吃下了东西。不是昨晚那冰冷强硬的姿态,而是在她昏睡失去意识的时候。一股说不清是屈辱还是无奈的复杂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开来。她终究还是没能彻底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
似乎察觉到她醒来的动静,祁夜的背影微微动了一下,但他并没有立刻转身。
周芷宁也没有开口。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仿佛昨夜的激烈冲突只是一场幻梦。然而,胃里那真实存在的暖意,以及身体依旧残留的虚弱感,都在提醒她那不是梦。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祁夜的背影上。这个男人的偏执和掌控欲,如同密不透风的铁壁,让她窒息。可昨夜那疑似温柔的瞬间,以及此刻这沉默的守候,又像铁壁上细微的裂痕,透出些许让她困惑的光芒。
为什么?他为什么非要如此?如果只是占有欲,何至于此?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飘向了那个曾经给予她最甜美幻想,也最终给予她最致命一击的男人——李轩。
记忆如同褪色的胶片,带着噪点和怀旧的伤感,在她脑海中缓缓放映。
那是在父亲公司尚未陷入绝境,母亲刚刚去世不久的时候。李轩像一道和煦的阳光,闯入了她阴霾密布的生活。他是隔壁大学的学长,家境优渥,风度翩翩,弹得一手好钢琴,笑容温暖得能融化冰雪。他会在她下课的雨天撑着伞等候,会记得她随口提过的喜欢某家店的甜点,会在她因为思念母亲而落泪时,笨拙又真诚地安慰。
他满足了一个刚刚失去至亲、渴望被爱的少女对爱情所有的幻想。那段时光,是她灰暗青春里为数不多的亮色。她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以为终于有人可以带她逃离那份沉重的孤独和悲伤。
他甚至在她二十岁生日那天,在众人的起哄和艳羡中,单膝跪地,拿出了一枚闪亮的钻戒。那一刻,周芷宁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以为苦难终于到了尽头,崭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即将展开。
然而,美好的泡沫总是脆弱得不堪一击。
父亲的公司开始显出颓势,流言蜚语渐渐传开。李轩家的态度首先变得暧昧不明,从热情到敷衍,再到避而不见。她起初还傻傻地为他找借口,以为是学业繁忙,或是家里有事。
直到那一天,她因为身体不适提前回家,想给他一个惊喜,却在自己公寓的楼下,亲眼看到李轩从他的跑车上下来,副驾驶座里钻出一个明媚娇艳的女孩,女孩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而他,低头在那女孩额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那一刻,周芷宁感觉整个世界都在眼前碎裂崩塌。阳光变得刺眼,空气变得稀薄。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像一尊被遗弃在街角的石像。
李轩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便被一种混合着尴尬和冷漠的神情取代。他没有推开那个女孩,甚至没有解释,只是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芷宁,我们……算了吧。我家里不同意。你……保重。”
“算了?”“保重?”
多么轻飘飘的两个词,就碾碎了她所有的信仰和希望。那个曾经说着海誓山盟,承诺要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在真正的风雨来临前,毫不犹豫地抽身而退,甚至吝啬于一个像样的告别。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女孩是他家族安排的联姻对象,家世显赫,能给他的事业带来巨大的助力。而她,周芷宁,这个家道中落、背负着巨额债务的“破产公主”,自然就成了可以随时舍弃的累赘。
背叛的痛楚,远比母亲去世时那种绵长的悲伤更加尖锐和刻骨。它直接摧毁了她对人性最后的信任。紧接着,便是父亲冷漠地告诉她,为了公司,她必须去接近、去讨好那些能提供帮助的“大人物”,甚至……包括将她作为抵债品,送到祁夜的面前。
一连串的打击,如同密集的冰雹,将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砸得粉碎。她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家庭,最后,连作为人最基本的尊严也即将失去。
就是从那时起,抑郁如同黑色的藤蔓,彻底缠绕了她的心脏,将她拖入了无边的黑暗。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也是在得知李轩订婚消息、万念俱灰的那段日子里,悄然离去。她甚至没有勇气去确认它的存在,只觉得身体和灵魂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了。
回忆如同冰冷的匕首,反复切割着周芷宁的神经。她的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起来,喉咙哽咽得发痛。与李轩那轻易的、基于利益的背叛相比,祁夜这种偏执的、甚至带着毁灭气息的占有,显得如此极端和……讽刺。
一个在她巅峰时慕名而来,在她低谷时弃如敝履;一个却在她最狼狈、最不堪、试图结束生命时,以最强势也最不容拒绝的姿态,闯入她的世界,将她禁锢在身边。
到底哪一种,更可怕?哪一种,又更……可悲?
“醒了?”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周芷宁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思绪。祁夜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深邃,里面没有昨夜的暴戾,也没有明显的情绪,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周芷宁慌忙抬手擦去眼泪,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脆弱。
祁夜没有追问她为什么哭,仿佛对她的眼泪早已司空见惯。他的视线落在那个空碗上,语气平淡地开口:“粥喝了就好。你的胃经不起折腾。”
他的关心,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基于所有物完好程度的评估。周芷宁心中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因对比而产生的微妙动摇,瞬间又被冰冷的现实压了下去。
“为什么不放过我?”她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没有看向他,“祁夜,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家世,名誉,健康……甚至活下去的欲望,都被你们一点一点磨光了。李轩不要的,你捡回来,不觉得……很可笑吗?”
她刻意用了“捡”这个字,带着自暴自弃的嘲弄。
祁夜的眸光骤然一沉。房间里的气压似乎也随之降低。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
“李轩?”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里淬上了一层冰冷的寒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有什么危险的暗流在涌动。“你还在想他?”
周芷宁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得更深。她的沉默,在祁夜看来,无异于一种默认。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他没有像昨夜那样失控,但周身散发出的冷意,比暴怒更让人心惊。
“他给了你什么?”祁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敲打在周芷宁的心上,“几句廉价的甜言蜜语?一场随时可以收回的承诺?还是一个……没来得及出世就被你放弃的孩子?”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入了周芷宁心脏最柔软、最不设防的角落!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连小敏都不知道!那是她深埋心底、甚至不敢去触碰的、最鲜血淋漓的伤疤!
看到她剧烈反应和瞬间崩溃的表情,祁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报复的快意,又像是更深沉的痛楚。他俯下身,双手撑在床沿,将她禁锢在他的阴影之下,目光如同鹰隼般牢牢锁住她。
“周芷宁,你给我听清楚。”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危险,“不要把我和那个废物相提并论。他给不了你的,我能给。他保护不了的,我来保护。他放弃的……”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苍白如纸的脸,最终定格在她因震惊和痛苦而微微颤抖的唇上,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近乎残忍的笃定:
“……我要定了。”
他说完,不再看她崩溃的神情,直起身,转身离开了房间。和昨夜一样,没有多余的言语,只留下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和一句在她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的宣告。
房门被关上,落锁声清晰传来。
周芷宁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床上,浑身冰冷。胃里那点粥带来的暖意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
他知道了。他连那个她以为永远尘封的秘密都知道。
这不仅仅是被窥探隐私的愤怒,更是一种被彻底剥开、无所遁形的恐惧。在他面前,她仿佛是一个透明人,所有过往的伤痕,所有隐藏的脆弱,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到底还知道多少?他调查她到了何种地步?那句“他要定了”,不仅仅是指她这个人,是否也包括了她那些不堪回首的、血淋淋的过去?
这个男人的偏执和掌控,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深沉、更加可怕。她自以为是的反抗和挣扎,在他这种近乎全知的、精准打击式的掌控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一股更深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深海,缓缓将她淹没。她到底,落入了一个怎样的男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