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晨曦微露,钱塘江上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杭州城却已从沉睡中苏醒,更准确地说,是被一股无形的、躁动的热浪所席卷。今日,便是奕王西湖别院“品珍会”之期。通往西湖的各条街道车水马龙,香车宝马,冠盖云集。达官贵人、豪商巨贾、江湖名宿、乃至奇装异服的海外来客,皆持精美请柬,向着那片依山傍水、气象万千的皇家园林汇聚而去。
空气中弥漫着香料、脂粉、以及一种名为“权势”的无声硝烟。
盐官镇,顾氏绸庄。
沈月对镜梳妆。她并未刻意盛装,依旧是一身素雅的水青色衣裙,只是料子换成了顾掌柜提供的、略带暗纹的杭绸,更显低调的贵气。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白玉簪绾起,略施薄粉,掩盖了连日奔波的些许疲惫,却难掩那双清冷眼眸中沉淀的冷静与决绝。
她仔细地将那盛有幽冥晶的“隐息囊”贴身藏好,又检查了一下袖中暗袋里几样小巧的“玩意儿”——包括那枚“冰心”银球和“幻梦”小瓶的微量样本,以及一些她这几日利用有限材料赶制的、淬了麻痹药液的细针。
宋恒抱臂倚在门框上,看着她,难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语气带着一丝严肃:“都安排好了。顾掌柜的人会混在仆役中进入别院,必要时可做接应。我也会在外围伺机而动。但里面…主要就得靠你自己了。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命第一,其他的,来日方长。”
沈月颔首,指尖拂过衣袖,感受着那冰冷的银球轮廓:“放心,我知道分寸。今日之会,不过是投石问路。”
她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人。镜中的女子,绝色依旧,眉宇间却已褪去了最初的惶惑与脆弱,染上了一层历经风霜的冷冽与坚韧。从落云镇绝境求生的妓子,到如今直闯亲王盛宴的“奇人”,这条路,她走得惊心动魄,却也步履坚定。
“走吧。”她转身,眸中再无波澜。
顾掌柜早已备好一辆外观普通、内里却布置舒适的青篷马车。马车辚辚而行,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驶向西湖方向。
越靠近别院,气氛越发不同。寻常百姓已被远远隔开,沿途可见身穿王府服饰的护卫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车辆行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车至别院外围巨大的汉白玉牌楼前便被拦下。此处已是车马止步之地,所有来宾需在此验明请柬,步行入园。
沈月持帖下车,立刻便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而来。有好奇,有探究,有惊艳,也有不屑与轻蔑。她今日虽衣着素净,但那张过分出色的容颜以及近日流传甚广的“海外奇人”名声,让她瞬间成为了场外的焦点。
“哟,这不是那位制皂的西施吗?还真敢来啊?”一个油头粉面、穿着富贵的公子哥摇着折扇,语带轻佻地打量着她,身边几个狐朋狗友发出暧昧的低笑。
“区区商贾之女,弄些奇淫巧技,也配与吾等同席?”另一旁,一位穿着儒衫、自命清高的老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沈月恍若未闻,神情淡漠,径直走向查验请柬的王府执事。那执事显然早已得到吩咐,验过请柬后,并未如对待他人那般随意,而是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原来是沈东家,薛长史早有吩咐,您这边请。”
他引着沈月,并未走拥挤的正门,而是绕向一侧稍显清静的侧门。这一举动,更是引来了更多猜测和瞩目的目光。
踏入侧门,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外界的一切喧嚣瞬间被隔绝。眼前是典型的江南园林景致,却又 scaled up 了数倍,处处透着皇家的奢华与气派。曲径通幽,廊腰缦回,奇山异石罗列,名贵花木葱茏。远处湖光山色潋滟,与园中景致融为一体,美不胜收。
然而,在这极致的美景之下,沈月敏锐的感知却能察觉到无数隐藏的暗哨和流动的巡逻护卫。气息绵长,目光如电,皆非庸手。整个别院,看似开放,实则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
执事引着她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临湖而建的巨大水阁——澄瑞堂。此处便是品珍会的主场。
水阁之内,早已宾客云集,人影幢幢。觥筹交错,笑语喧哗,空气中混合着名贵香料、酒肉佳肴以及各种奇珍异宝散发出的独特气息。来自天南地北、身份各异的与会者们,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低声密语,或相互炫耀着带来的宝物,构成了一幅浮世绘般的喧嚣图景。
沈月的出现,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滴入了一滴清水,瞬间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无数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皂西施”,皆被其容貌所惊,但随即,那目光便转为对其身份和目的的探究与审视。
她能感觉到几道格外锐利的视线: 水阁主位方向,那隔着珠帘后的身影虽模糊,却散发出一种如同山岳般沉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想必便是今日的主人——奕王。 珠帘旁,薛涵正垂手而立,目光冰冷地落在她身上,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角落里,几个穿着南疆服饰、眼神阴鸷的人正冷冷地盯着她,毫不掩饰敌意,应是五毒教众。 另一侧,几名气息彪悍、作客商打扮却难掩行伍痕迹的汉子,也投来了审视的目光。 甚至还有一些番僧、道士打扮的奇人,也对她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沈月面色平静,对各方目光视若无睹,只在执事的引导下,在一个相对靠后、并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她低调地观察着全场,将那些明显的、隐藏的敌意与关注一一记在心里。
品珍会已然开始。一位王府属官站在堂前,高声唱喏着各方献上的宝物。
“江南织造李公,献东海千年珍珠屏风一扇,夜明生辉,价值连城!” “金陵巨贾孙公,献前朝画圣吴道子真迹《天王送子图》一卷!” “海外番僧摩罗大师,献天竺佛宝‘舍利玲珑塔’一座,据说有安神辟邪之效!” “巴蜀剑阁长老,献上古神兵‘秋水剑’,吹毛断发,锐不可当!” ……
一件件稀世奇珍被呈上,引来阵阵惊叹与羡慕之声。珠帘后的奕王偶尔会微微颔首,或随口问上一两句,自有侍从记录在案,但显然,这些都未能真正引起他太大的兴趣。
他的目光,似乎穿过喧嚣的人群,若有若无地扫过沈月所在的方向。
沈月稳坐如山,耐心等待着。
终于,轮到了一些奇人异士献宝。 一位邋遢道士献上一葫芦据说能“点石成金”的药水,当场试验却出了岔子,引来一阵哄笑,被护卫“请”了出去。 一位苗疆蛊女献上一对据说能“同心同命”的情蛊,被奕王淡淡一句“旁门左道”打发。 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微妙。
就在这时,薛涵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殿下,近日名动江南的浣玉轩东家沈月姑娘,今日也带来了她的‘薄礼’,欲请殿下品鉴。”
瞬间,全场目光再次聚焦于沈月身上!
该来的,终于来了。
沈月在无数道目光注视下,缓缓站起身。她并未看向珠帘后的奕王,而是先对薛涵微微颔首:“有劳薛长史。”语气不卑不亢。
她从袖中取出那个梨木锦匣,并未直接呈上,而是轻轻打开。
顿时,一股清雅冷冽、仿佛能涤荡心神的花香混合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精神一振的寒意弥漫开来,瞬间压过了水阁内各种混杂的气息!
离得近的几人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惊讶陶醉之色。
“此乃民女闲暇所制三物,不敢称奇珍,聊博殿下一笑。”沈月声音清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她先拿起那块茉莉香皂:“此为上等香皂,洁面沐身,留香持久,可润泽肌肤,乃浣玉轩常售之物,特精选一块,奉于殿下。”
接着,她拿起那枚“冰心”银球:“此物名‘冰心’,内蕴一缕海外奇石寒气,握于掌中,可宁神静气,抵御寻常暑热与瘴气。然其性极寒,万不可强行以内力震破,否则寒气反噬,恐伤经脉。”她这话,既是介绍,也是警告,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薛涵。
最后,她拿起那个小木瓶:“此瓶中之物,名为‘幻梦’,乃提取多种珍稀花草精华,偶得之异香。只需一滴入茶酒,便可令人心神舒缓,偶得佳梦。然用量需极微,过量则易沉溺幻境,难以自拔。”她再次点明特性与危险。
三件物品,看似普通,却件件透着诡异与不凡!尤其是那“冰心”和“幻梦”,其描述已然超出了寻常“奇技淫巧”的范畴,带着一丝危险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水阁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被这闻所未闻的“薄礼”震住了。
珠帘之后,一直沉默的奕王,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严和磁性,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哦?香皂之物,本王已有耳闻。这‘冰心’与‘幻梦’,倒是新奇。沈姑娘方才说,那‘冰心’内含海外奇石寒气?不知是何奇石,产于何地?”
问题直指核心!他果然对幽冥晶最感兴趣!
沈月心中凛然,面上却依旧平静:“回殿下,此石乃民女家传,仅得一小块,早已耗尽,只余些许粉末封存于此银球之中。至于产地…先祖只道是海外无名荒岛,遭遇风浪后偶得,并未留下具体海图。”
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抛出,真假掺半,滴水不漏。
奕王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她话语的真伪。
就在这时,席间忽然站起一人,声音尖利地喝道:“妖女胡言!什么海外奇石!分明是邪物!你身上那股阴寒死寂的气息,与那‘幽冥源晶’一般无二!你定是得了那魔教遗宝,在此故弄玄虚!”
发声者,正是那五毒教为首的一名枯瘦老者,眼神怨毒地盯着沈月!
“幽冥源晶?”四字一出,在场一些年纪颇大、见识广博之人顿时脸色大变,显然听过这个禁忌的名字!
水阁内的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住了沈月!
沈月心中剧震,没想到五毒教竟敢在此时公然发难!她正欲开口辩驳——
珠帘之后,奕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幽冥源晶?倒是勾起本王一些有趣的回忆了。沈姑娘,看来你的‘薄礼’,比本王预想的…还要有意思得多。”
“来人,请沈姑娘…上前答话。”
话音落下,两名气息沉凝、目光如电的王府护卫已然上前,一左一“请”,实则封住了沈月所有退路!
杀机,瞬间降临!
第6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