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梅走出里间的办公室后,又与杨丽云寒暄了几句,这才离开了财务室。
她正打算穿过空旷的煤场,往矿大门走去,手却不经意间碰到了口袋里那张硬挺的纸条。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吴正义之前交给她的请假条还没放到林富华桌上。
脚步略一迟疑,她又抬脚往林富华的办公室走去。
快走到林富华办公室时,走廊拐角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高跟鞋清脆的敲击声。
林晓梅一抬眼,正对上从县城匆匆赶回的林晓霞和陈金龙。
林晓霞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林晓梅。
她脚步一顿,随即,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上瞬间布满阴云,看向林晓梅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她几乎是踩着那细高跟,“哒、哒、哒、哒”地冲到了林晓梅面前,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充满攻击性,在相对安静的办公楼走廊里激起回响。
“林晓梅!”
她声音尖利,几乎破了音,
“你怎么在这里?谁允许你到矿上来的!”
她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上次在老宅掌掴林晓梅后,反被父亲训斥、被大哥用眼神警告的憋屈;
更闪过陈金龙偶尔望向林晓梅时,那连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短暂的失神。
新仇旧恨如同浇了油的干柴,“腾”地一下在她胸腔里燃起冲天怒火,烧毁了最后一丝理智。
她根本不给林晓梅开口的机会,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就朝那张素净却让她无比嫉恨的脸颊再次掴去,
“我看你就是个丧门星!到哪儿都没好事!又来打什么歪主意!”
林晓梅早有防备,身体微侧,但并没有完全躲开,只是让那一巴掌的力道卸去了大半,刮过脸颊,仍带起一阵火辣。
她抿紧了嘴唇,没有还手,甚至没有去捂脸。
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得近乎冷漠,直视着林晓霞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
那眼神里没有惧怕,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凉意,像冬日结冰的深潭,映出对方气急败坏的丑态。
这眼神无疑进一步刺激了林晓霞,她胸口剧烈起伏,真丝衬衫下的肩膀都在发抖,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
“住手!”一声暴喝从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刚从井下上来、一身煤灰还没来得及拍干净的林富华大步流星地赶过来。
他头上安全帽的带子松垮地挂着,脸上、工装上全是黑灰,只有眼白和牙齿格外醒目。
他一把攥住林晓霞再次高高扬起、蓄势待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林晓霞痛呼一声,挣扎起来。
“二姐!你又打晓梅干什么!这是矿上,不是家里,大家伙都看着呢!”
几乎同时,楼上办公室的门猛地打开,林富贵沉着脸出现在走廊上。
他居高临下,眼神严厉地扫下来:
“吵什么,大庭广众的像什么样子!都给我上来!”
他的目光尤其在林晓霞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明显的不悦和警告。
林晓霞被林富华铁钳般的手攥得生疼,又对上大哥那冷冰冰的眼神,满腔的怒火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哧啦作响,却无法再熊熊燃烧,只能化为憋屈的浓烟堵在胸口。
她脸涨得通红,用力甩开林富华的手,力道之大让她自己都踉跄了一下。
她狠狠地、几乎要剜下肉般瞪了林晓梅一眼,然后猛地一转身,踩着那双细高跟,“蹬蹬蹬”地用力踏着楼梯,率先往楼上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要把楼梯踏穿。
陈金龙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脸颊微红的林晓梅,低咳一声,也跟了上去。
林富华皱着眉,用力拍了拍自己工装上簌簌落下的煤灰,又烦躁地抹了一把脸,结果抹得更花。
他转向林晓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不耐,也带着点兄长式的粗粝关怀: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务室看看?”
林晓梅摇了摇头。
林富华顿了顿,想起正事,
“要不你也一起上去吧,二叔也在楼上办公室,说要听听山口村征地的最新情况。”
他的语气虽不算温和,但比起对林晓霞的粗暴,已然好了许多。
本来林晓梅打算拒绝的,但一听到说要讨论山口村的事情,她决定跟过去看看。
林晓梅默默点头,跟在林富华身后,上了楼。
林富贵的办公室比林富华的更大更豪华,也更气派,红木办公桌后是林建国威严的身影。
他先是不痛不痒地训斥了林晓霞两句:
“晓霞,你都是当妈的人了,脾气怎么还这么冲?在矿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但他的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林晓梅,带着审视。
林晓霞不服气地扭过头,却没敢再顶嘴。
林建国这才将视线转向众人,最后落在林富华身上:
“富华,山口村那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又来了那么多人来闹事?”
林富华立刻上前一步,站得笔直,汇报道:
“二叔,您放心,事情基本平息了。那些周家的人,很快就会散了。”
他侧了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林晓梅,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因刚才冲突而生的、对林晓梅的微妙维护,
“其实,这次多亏了晓梅。”
他将林晓梅让到前面些许,
“早上晓梅看到周家人堵在矿场门口,她主动请缨去保卫科见了那个带头闹事的周清海。
她已经说服了周清海,那小子答应不再闹事,也同意签保证书了。”
“哦?”林建国眉梢微动,看向小女儿的目光里带上一丝意外的赞许,
“晓梅,是你去劝说的?”
林晓梅微微垂首,声音清晰却不过分张扬:
“是的,爸。早上我看到门口围了好多人,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工人和附近的村民。
而周家来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哭哭啼啼的。
我想,如果这时候再让护卫队的人上去驱赶,动作稍微重一点,万一不小心碰伤、推倒了谁,事情闹大,围观的人再一起哄......影响恐怕不好。”
她略微停顿,抬眼飞快地看了林建国一下,又垂下,
“而且,您现在刚进了县发改局,正是关键的时候。
咱们林家,还有龙平煤矿,有任何不好的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影响到您的名声和前途。
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试试换个法子。”
她语速不疾不徐,条理清晰:“我就跟富华哥说了我的想法,让他带我去见了周清海。
周清海其实就是个犟脾气,硬碰硬只怕适得其反。
我就劝了劝他,跟他说了撕公告、对抗征地的后果,让他多想想家里的老婆孩子,多想想以后。可能……他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就想通了吧。”
林晓梅这番话,既点明了暴力驱赶可能引发的舆论风险,又强调了林建国新职务的敏感性。
而且还表明了自己是从家族利益和林建国前程出发的动机,最后将功劳轻描淡写地归因于对方“想通了”,姿态摆得极低,话却说到了林建国心坎里。
“嗯,”
林建国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明显柔和了许多,甚至嘴角牵起了一个浅淡的、堪称满意的笑容。
他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椅背里,目光在林晓梅和依旧扭着脸生闷气的林晓霞之间扫了一个来回,语气带着明显的比较意味:
“不错,懂得动脑子,知道轻重缓急,做事讲究方法,以柔克刚。比你姐姐那点火就着、只知道逞凶斗狠的性子强多了。”
林晓霞的肩膀猛地一僵,背脊挺得笔直,却没有回头,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林建国无视了林晓霞瞬间铁青的脸色,转而看向林富贵,
“富贵,等会儿我跟你先去赵德胜那看看。
等拜访完赵德胜后,你尽快安排一下,约山口村的村支书周远怀来矿上见个面。
征地的事情,总要村里配合的。
既然周家带头闹事的人已经服软......”他顿了顿,手指在红木桌面上敲了敲,
“如果周家人真的识时务,不再反对征地,我们也能暂时放他们一马,补偿款......可以稍微松动一点,但开矿的事,不能耽误。”
“是,爸,我明白的。”林富贵连忙应下。
林晓梅安静地站在一旁,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眼神交换,都清晰地刻入脑海。
林建国看似退让的“松动”,背后是对尽快开矿的急迫。
林富贵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说明所谓的约周远怀“见面”绝非和气商谈。
而林晓霞那不甘又怨毒的目光,更是一个需要警惕的信号。
看样子还是要多提醒一下周家人注意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