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
周清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
“美华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家不住,要去二婶家坐月子,个中缘由,你们难道不比我更清楚?”
他往前踏了一步,直视着张桂花:
“您说我是您养的白眼狼?这话,您得摸着良心说,要不然,我周清平,不认!”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张桂花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尖叫起来,
“怎么,我说错了?你为了那个没用的婆娘,连你亲妈的话都不听了!不是白眼狼是什么?她生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我……”
“丫头片子?”周清平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悲愤和积压已久的痛苦。
“妞妞是我的女儿,是您的亲孙女!在您眼里,她就这么不值钱?美华生妞妞的时候您在哪里?您给她端过一碗热水,喂过一口汤吗?”
他指着张桂花,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您嫌弃妞妞是女孩,嫌弃美华没能给您生个“金孙”,就对我的妻女喊打喊杀,这些您都忘了吗?”
周清平的声音哽咽了,眼眶通红,他环视着屋内那些刚才还在指责他的邻居:
“美华从小就没有娘,第一次生孩子没经验,我找您的时候,您又是怎么说的。
要不是二婶心善,看我们可怜,帮忙照顾美华坐月子,给美华娘俩一条活路!这反倒成了我们的错了?姆妈,您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堂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的张桂花身上。
周清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周清平“你……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一段时间不见,这个老实木讷的二弟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了?
那些刚才还在七嘴八舌指责的妇人,此刻都讪讪地闭上了嘴,眼神躲闪。
周远山脸色难看至极,蹲在角落里闷头抽烟。
“清平,你少说两句!事情都过去了,翻这些旧账有什么意思?”
周清华往前挪了半步,挡在母亲张桂花身前,仿佛要隔开那道几乎要将母亲洞穿的视线。
他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讲理”和模糊焦点的急切。
“姆妈她也不容易,你看,你嫂子意外早产住了院,念娣也发高烧了要住院。
姆妈要顾着大的又要顾着小的,一时看不过来,我们当儿女的得理解她,体谅她,是不是这个道理?
再说了,我岳母娘这回可是出钱又出力,每天都在医院帮忙照顾我的妻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清平铁青的脸,又飞快地掠过那些眼神闪烁的邻居,语速加快,试图给这难堪的场面铺一个台阶下:
“二婶心善,愿意帮忙照顾美华坐月子,这确实是好事一桩。
人家愿意伸手帮忙,我们自然感激。这总比……总比没人管强吧?”
他含糊地带过了那个“没人管”的真正所指,话锋一转。
“再说了,你们夫妻俩平日里对二叔二婶,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的,那份热络劲儿,也没比对爸妈差多少不是?
人家记着你们的好,自然愿意帮衬。这是你们的福气,也是二婶仁义,对吧?”
周清平都快被周清华这番虚伪的话语,给气笑了。
理解?体谅?没人管不就是笑美华没有母亲,而林秀芳有自己母亲照顾。
周清平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悲凉和嘲讽。
“嫂子生了念祖,那是周家的金孙!
姆妈端屎端尿、熬汤炖肉,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一天跑医院八趟都嫌少!
念祖打个喷嚏,她都能急得跳脚!”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刀,狠狠刺向张桂花。
“可我的妞妞呢?美华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命悬一线的时候,她的亲奶奶在哪里?
是看不过来,还是压根就不想看一眼?是体谅她辛苦,还是觉得她生了个赔钱货,连看一眼都嫌晦气?”
周清平的控诉一下子镇住了众人。
“姆妈!我周清平,从小到大,哪一次农忙不是第一个下地,最后一个收工?家里的重活累活脏活,哪一样不是我扛着?
我赚的每一分钱,除了养活我自己的小家,哪一次不是先想着孝敬您二老?
您摸着心口问问自己,我有没有亏待过你们一天?可你们是怎么对我的妻女的?”
周清平的声音彻底哽咽了,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通红的眼眶,顺着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因痛苦而扭曲的脸颊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那泪水中饱含的,是一个儿子被至亲彻底寒透心的绝望。
“就因为美华生的是个女儿,我的妞妞,她才那么小,她做错了什么?
从出生开始,就被自己的亲奶奶嫌弃到了骨子里!
连带着她的娘,也成了你们眼中钉、肉中刺!
美华去二婶家坐月子,不是去享福,那是被你们逼得走投无路了。
是二婶给了她们娘俩一个能喘口气,不被咒骂的角落!”
周清平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张桂花的脸,仿佛要穿透那层顽固的皮肉,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在跳动。
“够了,清平!”
角落里一直沉默抽烟的周远山猛地站了起来,烟杆重重地磕在旁边的板凳腿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他脸色黑沉得像暴雨前的天空,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也被儿子这番毫不留情的控诉逼到了墙角。
他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怒火、难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反了你了!怎么跟你姆妈说话的?还有没有点规矩体统?”
周清平闻言,讥讽一笑。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迈开了脚步,往外走去。
身后,是张桂花因极度愤怒和某种隐秘恐慌而变得更加尖利的哭嚎咒骂,是周远山徒劳的、试图维持最后一点颜面的呵斥,是周清梅带着哭腔的劝解……
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再也传不进周清平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