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胜径直走到林富贵身边,脚步沉稳,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和事佬的弥勒佛式的笑容。
他双手重重地搭在林富贵厚实的肩膀上,声音压得低沉,却字字清晰地钻进林富贵的耳朵,也落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的李太太和王家人耳中:
“林矿长,话不是这么说的。”
他微微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赔偿标准,不是你矿上自己关起门来定个‘规矩’就作数的。最终,总得要得到受害者家属的认可,这事儿才能了,对不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林富贵,又若有所指地补充道,声音不大,却带着足够的分量:
“再者说了,如果家属坚持要求我们派出所介入,彻底调查这次事故的真正原因和责任人……那我们肯定也得严格按照程序来办。
下井勘查、询问所有当事人、查验安全记录,该走的步骤一步都不会少。
我们公安办案,讲究的是证据,肯定不会只听信某一方的片面之词,这点,请林矿长和各位家属都放心。”
这番话,看似公允持平,甚至带着点程序化的刻板,可落在林富贵耳里,简直就像是抽在他脸上的软鞭子!
林富贵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后槽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牙龈深处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
赵德胜这个老匹夫,老狐狸!
亏他爹林建国这些年一直把他当兄弟,当自家人,矿上逢年过节送去的好处简直是喂了狗!
这老东西,平时跟他爸称兄道弟,喝酒吃肉时拍着胸脯保证“有事只管开口”。
现在眼看着攀上了李副县长的高枝,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在这里跟他打官腔,用“程序”、“调查”来压他!
这厮这分明就是站在李副县长太太那边,逼他大出血!
他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此刻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只有沉甸甸的、冰冷的威胁。
“赵所长这话在理。”
李太太忽然开口,
“我们王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就是得要个明白。我侄子这腿要是落下残疾,可不是两万块钱能打发的。”
她手里攥着块真丝手绢,一下下绞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林富贵。
哼~林富贵突然冷笑出声。
“那就让赵所长查吧!查个底朝天!”
他环视众人,目光最后落在王宝贝身上,带着玩味的讥诮,
“王宝贝,不如你来说说,昨天为什么一下井,就对矿井里的支护架又踹又踢?你到底是来矿上工作的,还是专门跑来搞破坏的?”
他倾身逼近,声音陡然转冷:
“事情的真相,难道你们王家人真不清楚?我让周清平来背这个黑锅,已经算是给足你们面子了。”
林富贵的话让整个房间的气氛冷了下来。
王宝贝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混不吝的脸,霎时间血色褪尽,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副县长的太太——王美兰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王德发和王宝贝低垂的脑袋上来回扫射。
她心里借着“工伤”由头来“捞一笔”的算盘,突然被拨乱了一颗关键的珠子。
办公室里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美兰攥紧了真丝手帕,保养得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她不是傻子,从林家那建得富丽堂皇的三层大别墅就能看出,这龙平煤矿的黑水里淌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钱帛动人心呐!
她原以为只是寻常的工伤讹钱,仗着自家老李是副县长的势,怎么也能撕下块肥肉。可眼下这情形……
王美兰锐利的目光转向王德发,
“德发,到底怎么回事?王强的腿折了,跟宝贝踢架子有什么关系?说清楚!”
她语气里的热络冷了下去,带上了审问的味道。
王德发额头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他狠狠瞪了不争气的儿子一眼,支吾着:
“大姐,没、没……孩子就是调皮,碰了一下,主要是他们那架子不结实……”
“碰了一下?”林富贵嗤笑一声,目光却看向王美兰:
“李太太,矿下有矿下的规矩。安全规程写得明明白白,严禁触碰、破坏支护设备。
周清平作为支护队长,没能及时拦住他,是有责任,我罚他,他认!但这事故的引子,到底是谁埋下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显冰冷:
“真要刨根问底,让赵所长把人带回所里,分开一间一间问话,反正看到王宝贝踢踹支护架的人多了去了。
到时候扯出来的,恐怕就不止是赔多少钱能了事的了。井下那些猫腻,经得起这么查吗?李县长……又真愿意看到这么个结果?”
王美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她今天来煤矿闹这一场,是瞒着李副县长的。
而且,她听懂了林富贵的弦外之音。
王强受伤是事实,但起因恐怕真不光彩,继续纠缠下去,赔偿未必能多拿,反而可能把王家、甚至自家老李都拖进这滩浑水里。
龙平镇这地方,关系盘根错节,真撕破脸,谁脸上都不好看。
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剜了王德发一眼,怪他事先没把事情说清楚。
随即,她脸上又硬挤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冷:
“林矿长这话说的,既然是意外,谁也不想发生。我们王家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家。”
林富贵心里冷笑,知道这女人是怂了,想找个台阶下。
他见好就收,脸上也缓和了些:
“李太太说的是,王强确实受苦了。这样,矿上再追加一千块钱的营养费,总共两万一千块,现金结算,立字为据,以后两清。如何?”
王美兰沉吟着,这个数离她预想的差距不小,但眼下把柄被人捏住,她也不敢再强硬。
她看了一眼瘫坐在椅子上、脸色灰败的王强母亲,终于不太情愿地点了下头:
“就按林矿长说的办吧。老赵,麻烦你做个见证。”
赵德胜立刻笑呵呵地打圆场:
“应该的应该的,都是为了解决问题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他仿佛完全忘了刚才是谁一副公事公办要深入调查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