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瞬间僵住。
孙大妈的眼睛，死死盯在顾野腿边那一小截黑色的皮鞋尖上。
那点黑色，在昏暗的夹道里，像一只骤然睁开的，不祥的眼睛。
顾野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冲上了头顶，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最原始的攻击本能。
十七种方法。
至少十七种方法，能让眼前这个多管闲事的老太太在半秒内永远闭嘴，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随即，沈惊鸿那张清冷又带着一丝期待的脸，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我想吃饺子。”
……操。
顾野心底狠狠骂了一句，所有翻腾的杀意瞬间退潮。
弄死一个特务，是工作。
耽误了我媳妇儿吃饺子，那就是天大的事。
这道题，根本不用选。
他脸上的痞气不但没收敛，反而更盛了三分，仿佛烧得更旺的野火。
顾野非但不慌，反而像被踩了痛脚，猛地用腿把那截鞋尖给盖得严严实实。
一个纯粹的、做贼心虚的动作。
这个动作，让孙大妈的怀疑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小伙子！”
孙大妈的嗓门高了八度，尖锐得能刺穿耳膜。
“你这被子里……到底裹的什么？！”
顾野没理她，反而紧张兮兮地朝胡同两头飞快扫了一眼。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朝孙大妈招了招手，一副鬼鬼祟祟、要分享天大秘密的样子。
“大妈，你过来点，我跟你说。”
孙大妈一愣，下意识地凑近半步。
“干啥？”
顾野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股子干坏事被抓包的独有慌张。
“大妈，您可千万别声张！这可不是什么被子！”
孙大妈那鲜红的袖箍，仿佛都激动得立了起来。
“不是被子是什么？是人？！”
“嘘！嘘！”
顾野急得直摆手，活像一只被吓破胆的耗子。
“哪能是人啊！借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啊！是……是货！”
“货？”孙大妈显然没跟上他的思路。
“投机倒把，您懂不懂？”
顾野挤眉弄眼，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是个坏人但我胆子很小，求放过”。
“我二舅在南边儿有点门路，搞了几双时兴的皮鞋，让我拿来这边试试水。这不，怕被查嘛，就用破布裹着。您老行行好，高抬贵手，就当没看见。回头……回头我孝敬您一双！”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表情活灵活现，一个偷偷摸摸搞“资本主义尾巴”的小混混形象，跃然纸上。
孙大妈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屁股底下那一大坨不明物体。
确实，这年头胆大包天搞投机倒把的小年轻，不是没有。
但是……
“那你坐上头干嘛？”孙大妈抓住了新的逻辑漏洞。
“这……”
顾野一时语塞，随即脖子一梗，开始胡扯。
“我这不是怕鞋压坏了嘛！这皮子金贵着呢！”
孙大妈“哼”了一声，显然这套说辞的说服力正在急剧下降。
“你起来！让我看看！要是真像你说的，我就当没看见。要不是……哼哼，你就跟我去街道委员会好好说道说道！”
孙大妈说着，已经伸出手，要来上手掀了。
顾野心里一沉。
完了。
这老太太属滚刀肉的，油盐不进。
就在孙大妈的手即将碰到那“人肉坐垫”的瞬间。
顾野“嗷”的一声，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他不是去挡孙大妈。
而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浑身的戾气再也压不住。
“你干什么！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双眼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孙大妈的鼻子就开骂。
“查户口！查户口！我他妈的就想挣两个钱给我媳妇儿扯块新布料，我招谁惹谁了！”
“我爹妈死得早，没权没势，就活该一辈子受穷？你们这些吃公家饭的，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没门路的老百姓！”
“有本事你去抓大院里那些倒卖彩电冰箱的啊！你来为难我一个卖两双破鞋的算什么本事！”
他一边骂，一边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土墙上。
“砰！”
墙皮簌簌往下掉。
那股子压抑了许久的混不吝和暴戾之气，在这一刻，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仿佛是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呐喊。
孙大妈彻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给整懵了。
她见过撒泼的，没见过这么撒泼的。
这小年轻看着也就二十出头，这股子怨气和戾气，简直能把人吞了。
她一时间竟被这股气势给镇住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就这么说话！怎么了！”
顾野得理不饶人，一步上前，逼视着她。
“你要抓我是吧？来啊！现在就带我去！我倒要看看，是天子脚下的王法大，还是你们街道的规矩大！老子今儿不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那样子，活脱脱一个被逼上绝路的亡命徒。
周围已经有零星的邻居探出头来看热闹了。
孙大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可就不好收场了。
抓个投机倒把的小青年，犯不上把人逼得寻死觅活。
她心里已经怯了三分。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从胡同口传来。
“顾野！你他娘的又在这儿犯什么浑！”
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推着一辆二八大杠的男人快步走了过来。
男人约莫三十岁，一脸没睡醒的疲惫，但步子迈得又快又稳。
正是李建军。
他一眼就看到了僵持的两人，还有墙角那坨极其显眼的“人形垃圾”。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不动声色。
李建军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巴掌就拍在顾野后脑勺上，清脆响亮。
“你个小王八蛋！我让你在这儿等我，你跟大妈吵吵什么？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他骂得极其自然，活脱脱一个恨铁不成钢、管教自家不省心小辈的亲大哥。
顾野“不服气”地扭过头，还想嘴硬。
“他……”
“你闭嘴！”
李建军一眼瞪过去，然后立刻换上一副三百六十度纯天然无公害的笑脸，对着孙大妈。
“大妈，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这我表弟，脑子缺根弦，从小就这德行，一根筋。”
孙大妈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李建军，警惕心又提了起来。
“你们……是一伙的？”
“哪儿啊！”
李建军叫起了撞天屈，声音又大又委屈。
“我是在机修厂上班的，这不，他从乡下来，非说要给我送点土特产，我让他搁这儿等我下班，谁知道他愣头青，跟您顶上了。”
他说着，还嫌弃地踢了一脚墙角那个“包裹”。
“就这破烂玩意儿，还当个宝！我让你早点扔了你不听！”
他这一脚力道不小。
只听“咕咚”一声，那包裹滚了一下，从里面掉出来一只……黑色的皮鞋。
是另一只。
跟刚才露出来的那只，正好凑成一对。
李建军像是才发现，弯腰捡起来，主动拿到孙大妈眼前。
“大妈您看，就为这两只破鞋！说是他战友退伍留下来的，非要拿来给我。我城里人，穿这玩意儿干啥啊！他又舍不得扔，用一堆破棉絮裹着，说还能拿回去给他媳妇儿做个坐垫！”
他转头，指着顾野的鼻子继续骂。
“你看看你这点出息！就两只破鞋，你还宝贝得坐上头怕人抢了！你媳妇儿知道了不嫌你丢人！”
这番话，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
完美地解释了鞋的来历，包裹的用途，还有顾野那“一屁股坐上去”的诡异行为。
孙大妈看看李建军手里那只半旧的皮鞋，又看看一脸“委屈”加“不忿”的顾野，再看看地上那坨乱七八糟的破棉絮。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都串成了一条完整的、合情合理的逻辑链。
原来……不是投机倒把，更不是什么杀人藏尸。
就是一个乡下愣头青，拿着两只不值钱的破鞋当宝贝，还因此跟人闹了个大红脸。
孙大妈脸上那股子紧绷的劲儿，终于松懈了。
她摆摆手，一脸的嫌弃和无奈，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行了行了！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
“赶紧的，把你们这堆破烂拿走！别搁这儿碍眼！”
她又瞪了顾野一眼。
“小伙子，以后脾气收着点！别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
说完，她背着手，心满意足地溜达着走了，嘴里还嘟囔着“这届年轻人，真不好带”。
危机解除。
顾野和李建军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后怕。
“愣着干嘛？还不搭把手！”李建军压低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语调。
两人二话不说，一人一边，抬起那个一百多斤重的“破烂包裹”，快步朝胡同深处走去。
拐过一个弯，彻底消失在视线里。
李建军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爷，您这是玩心跳呢？这要是让那大妈掀开……”
“掀开就没饺子吃了。”
顾野淡淡地打断他。
李建军一噎，半天没说出话来。
合着您老人家刚才是在用生命扞卫一顿饺子？
“人送实验室，老规矩。”
顾野把“包裹”扔进一辆停在后巷的破旧帆布吉普车里，声音已经恢复了阎罗般的冰冷和坚硬。
“撬开他的嘴，我要他背后所有人的名单。”
“是！”李建军利落地应道。
顾野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就要走。
“爷，您去哪儿？”
顾野头也不回。
“回家。”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面粉和大葱呢？最好的那种，带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