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不长。
但沈惊鸿觉得,这条路和来时,已经截然不同。
来时,村民的目光是探照灯,让她皮肤发烫,无处可逃。
此刻,那些目光变成了敬畏的烛火,只敢在远处亮着,根本不敢靠近。
他们走过,窃窃私语声便立刻死寂。
先前还敢拉着她闲聊的大婶,现在只是远远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随即就低下头去,手忙脚乱地假装在忙活手里的农具。
整个红旗村,似乎被一层无形的气压笼罩。
气压的中心,就是她身边这个男人。
他依旧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双手插在裤兜里,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好像刚才那个凭几句话就碾碎村支书尊严的人,根本不是他。
可沈惊鸿知道,一切都变了。
直到院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外界所有的视线和声音彻底隔绝,沈惊鸿才感觉自己那颗悬着的心,重重落回了胸腔。
她后背紧紧贴着冰凉的门板,胸口起伏剧烈,手心里那张盖着红章的批文,已经被汗浸得有些发软。
太快了。
也太刺激了。
从顾野出现到李大山屈服,不过十几分钟。
顾野走到水缸边,抄起葫芦瓢舀了一大瓢凉水,仰头就灌。
“咕咚、咕咚——”
水珠顺着他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滚过上下滚动的喉结,最后没入他敞开的军绿色背心领口,消失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他喝完水,随手扔下葫芦瓢,一转身,就看见自家小媳妇儿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那双总是清冷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太多的东西。
“怎么,不认识了?”顾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沈惊鸿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低下头,避开了他那带着侵略性的目光。
她快步走到桌边,将那张珍贵的批文小心翼翼地压在桌角。
“顾野……”
她轻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微颤。
“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她问过一次。
上一次,他用一个“被师父养大的孤儿”的故事搪塞了过去。
可今天,在亲眼见证了他碾压李大山的所有手段后,那个答案显得如此可笑。
一个山野孤儿,怎么可能对一个村支书的陈年烂账了如指掌?
一个村霸二流子,怎么可能用三言两语,就让一个地头蛇当众崩溃,摇尾乞怜?
顾野没说话。
他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投下一片让她心安的阴影。
沈惊鸿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等待着他的答案,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
然而,顾野只是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的下巴抵在她柔软的发顶,用粗粝的胡茬轻轻摩挲着,声音低沉得像大提琴的弦。
“那些不重要。”
“你只要知道,从今往后,在这红旗村,没人再敢给你气受。”
“天塌下来,爷给你顶着。”
沈惊鸿的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差点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下来。
她把脸深深埋进他坚实的胸膛,耳边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鼻息间是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汗味和男人气息。
心中所有的惊疑和不安,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抚平了。
是啊。
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他是她的男人,是她沈惊鸿这辈子唯一的依靠。
她不再追问,只是伸出纤细的双臂,紧紧地,用力地,回抱住了他。
两人静静相拥了许久。
直到窗棂的光影在地上拉长,沈惊鸿才从他怀里退出来,脸颊绯红。
“顾野。”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
“代销点的事,不能只靠你。”
说完,她转身快步走进里屋,很快,拿出来一本书。
书的封面有些旧,但四个角都被细心包好,上面印着几个印刷体的黑字《现代商业会计学》。
“这是我大学的专业书。”
沈惊鸿将书“啪”的一声放在桌上,推到顾野面前。
“你主外,我主内。”
“管账、盘货、算利润、做报表……这些,我全都会。”
“我们是夫妻,也是合伙人。顾野,你的事,我要参与。”
她的话,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砸在顾野心上。
她不想再做那朵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娇弱花朵。
她要成为能与他并肩而立,为他遮风挡雨的乔木。
他一直知道她很美,美得像一幅遥不可及的画。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她最动人的,是这颗不甘于平凡,坚韧又聪慧的灵魂。
他忽然笑了。
发自内心的,无比畅快的大笑。
“好!”
他重重一拍桌子,“不愧是我顾野的媳妇儿!那以后,咱家的钱袋子,就交给你这个‘财神爷’了!”
“财神爷”这个粗俗的称呼,让沈惊鸿有些脸热,心里却像灌了蜜。
“那我们现在……”她拿起批文,整个人都充满了干劲,“是不是该考虑去哪儿进货了?”
“不急。”
顾野脸上的笑意收敛,眼神重新变得幽深。
他拉开凳子坐下,示意沈惊鸿也坐。
“媳妇儿,你真觉得,李大山今天被逼到那份上,这事就算完了?”
沈惊鸿一愣:“他……应该不敢了吧?”
“明着是不敢了。”顾野摇了摇头,“但他这种人,最擅长背后捅刀子。咱们拿到村里的批文,只是第一步。想开店,最关键的是什么?”
“货源!”沈惊鸿立刻反应过来。
“没错。”顾野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
“代销点的货,都得从县供销社批。而负责给咱们红旗村这片儿批条子的采购科副主任,叫钱卫国。”
“这人……有问题?”沈惊鸿敏锐地问。
顾野停下敲击的手指,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
“他本人没问题。”
“问题是,他老婆,是李大山的亲表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