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脸
陆离在篮球赛扶起受伤的同学时,瞥见场边拎着沉重水桶的女孩。
那张脸竟和大伯母年轻时照片一模一样。
他替交不起抢救费的女孩垫付医药费,却看见缴费单监护人栏写着陌生名字。
“你认识陆明远吗?”陆离试探着问。
女孩母亲手中的缴费单突然飘落,脸色惨白如纸。
陆离深夜翻查二十年前大伯母住院记录,发现生产档案里主治医师签名被涂改过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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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浸透了陆离的运动背心,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夏末午后的篮球场上蒸腾着橡胶被炙烤后的气味,混合着少年人蓬勃的荷尔蒙和飞扬的尘土。校际友谊赛到了最后两分钟,比分咬得很死,每一次传球都像绷紧的弦。陆离刚断下对方一个关键的球,带球冲刺,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己方篮板下一个趔趄的身影——队友郑凯捂着脚踝,痛苦地蜷缩下去。
哨声尖锐地响起。陆离毫不犹豫地甩开球,几步跨到郑凯身边,蹲下查看。周围队友和对手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好像是扭了,很严重!”有人喊道。
“场边有担架!快!”队长吼着指挥。
陆离顺着队长手指的方向望去,准备帮忙去抬担架。就在视线扫过场边堆放杂物和饮用水桶的区域时,一个蹲着的身影瞬间攫住了他的目光。
燥热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刹那被按下了静音键。
那是个穿着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宽大旧校服的女孩,瘦得像根风中芦苇。她正费力地试图将一个沉重无比、近乎与她半身高的蓝色塑料水桶挪到指定的位置。汗水从她额角滑下,在沾着灰尘的脸颊上冲出几道浅痕。她咬着下唇,纤细胳膊上的血管因过度用力而清晰地凸起。
引起陆离强烈不适的,是她的脸。
那张在汗水和灰尘下依然难掩清秀的脸,眉眼轮廓,鼻梁的弧度,甚至微微抿紧的倔强嘴角……活脱脱就是陆离在家中相册里无数次看到过的、大伯母林雅年轻时的模样!那份惊人的相似,几乎到了复刻的程度。尤其是那双眼睛,形状和色泽,都与此刻坐在陆家奢华客厅里、保养得宜、笑容温婉的大伯母惊人地重叠在一起。血缘?陆离脑中瞬间炸开一片冰冷刺耳的嗡鸣。怎么可能?大伯母只有陆媛一个女儿!
“陆离!发什么愣!快搭把手!”队长的吼声把他猛地拽回现实。担架已经被抬了过来。陆离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迅速和几个队友一起,小心翼翼地抬起痛苦呻吟的郑凯,将他平稳转移到担架上。
“送校医院!直接送二附院急诊!”体育老师当机立断指挥着几个男生抬担架快跑。
陆离是主力之一。他抬着担架一角,脚步飞快地穿过操场边缘。经过杂物堆放区时,他忍不住再次抬眼看去。那女孩已经将水桶挪到了角落,正抬手用同样洗得发白的袖口用力擦着额头滚落的汗珠。似乎是感应到陆离的目光,她下意识地抬了一下眼。
四目相对。
那双清澈的、带着疲惫和对陌生环境天然警惕的眼睛,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将陆离心中那个荒谬绝伦的猜测映照得更加清晰、更加令人窒息。女孩迅速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蹲下身去整理散落的水瓶,将自己缩得更小,仿佛要融入那片杂乱的阴影里。
陆离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一路送到医院急诊室的路上,那份疑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不去。
二附院急诊大厅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杂的气息。郑凯被推进诊疗室拍片,陆离和其他队友留在外面等候。刺眼的日光灯光嗡嗡作响,人流嘈杂。陆离靠墙站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挂号窗口长长的队伍、角落抱着孩子低声安抚的母亲、步履匆匆推着平车的医护人员……
突然,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
是那个女孩!
她正站在急诊大厅一个相对僻静的缴费窗口前,背影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周围汹涌的人潮冲垮。隔了几个人,陆离依然能看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紧绞在一起的、同样苍白的手指。她在和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工作人员急切地说着什么,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哭腔。护士的表情带着职业化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对着电脑屏幕摇摇头,然后对着麦克风说了一句什么。
缴费窗口的扩音器里传出冰冷的电子音:“林小雨,欠费金额:四千八百元七角。请尽快缴费,否则影响后续治疗。”
女孩——林小雨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她扶着冰冷的金属窗台边缘,才勉强没有摔倒。深深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阴影,笼罩在她小小的身影上。
陆离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他从口袋里抽出钱包,径直走了过去,挤开前面两个排队缴费的病人,直接把自己的银行卡塞进了窗口凹槽里。“林小雨的抢救费,刷这张卡。”
窗口里面的收费员愣了一下,看看陆离,又看看旁边几乎要晕过去的女孩。“你是她家属?”
“不是。帮忙垫付。”陆离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林小雨猛地抬起头,那张酷似大伯母年轻时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写满了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看着陆离,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滴——”刷卡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长长的缴费清单。
收费员把单据和银行卡从窗口递出来。陆离伸手接过单据,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上面的基本信息。姓名:林小雨。监护人:林秀芬。关系:母女。
林秀芬?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陆离的目光在“监护人”一栏停留了几秒。林小雨的母亲?那么,那个酷似大伯母林雅的女孩,她的母亲叫林秀芬?而不是……他心里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
他拿着单据,转过身,看向依旧处于极度震惊中、泪眼朦胧的林小雨。他抬起手,将单据递向她。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陈旧格子衬衫、头发随意挽在脑后、面容憔悴却难掩五官清秀的女人,跌跌撞撞地从急诊通道那边跑了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窗口前的林小雨和陆离,尤其是陆离手里拿着的那几张长长的缴费单。
“小雨!小雨你怎么样了?”女人声音嘶哑,带着哭过的浓重鼻音,一把将林小雨紧紧搂进怀里,上下急切地摸索着检查,“吓死妈妈了!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妈……”林小雨终于找到了依靠,埋在母亲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我没事……是那个同学……钱……他……”
林母这才抬起头,看向陆离,又看向他手中那张刺眼的缴费单。她的目光落在单据下方那个清晰打印的“费用已结清”的红色印章上时,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如纸。她眼中汹涌的感激刚刚升起,就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巨大惶恐瞬间淹没。
陆离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近乎恐惧的光芒。那不是单纯对一个陌生同学巨额援手的震惊和无法承受,而是一种被触及了某个绝对禁忌领域的、发自骨髓的恐慌。
“阿姨,单子。”陆离平静地将单据递到林母面前,目光穿透她眼底的惊涛骇浪,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像碎裂的冰凌:“林小雨同学的抢救费我已经垫付清了。您不用担心。”
林母颤抖着手,几乎是用指尖捏住了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她嘴唇嚅嗫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呃……呃……”声,巨大的慌乱让她连一句完整的谢谢都说不出来。
陆离看着她剧烈颤抖的手指和惨白的脸,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凝聚成冰冷沉重的冰块。他微微前倾了一点身体,目光牢牢锁住林母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用一种恰到好处的、探究般的语气,抛出了那个如同惊雷般的问题:
“阿姨,您……认识陆明远吗?”
“啪嗒——”
那张刚刚被林母接住的缴费单据,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从她剧烈颤抖的指尖骤然滑落,无声地飘落在冰冷光洁的地砖上。
林母的身体猛地向后一缩,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刺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瞳孔骤然放大,里面翻涌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顷刻间将她彻底淹没。那已经不是简单的恐慌,而是被揭穿了最深秘密后、坠入无边深渊般的极致绝望。
没有回答。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急诊大厅远处嘈杂背景音中,女人压抑不住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陆离垂下眼帘,目光落在掉在地上的单据上。监护人:林秀芬。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所有的猜测,却又指向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迷雾深渊。他没有弯腰去捡那张单子,只是深深看了林母林秀芬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手术刀般锐利,穿透了她所有的防备和惊恐,直抵那个黑暗的核心。
他没有再追问一个字。转身,迈步,离开。脚步平稳,却带着一种剥离了所有温度的决绝。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急诊大厅通往外面的玻璃门后,只留下僵硬如雕塑的林秀芬和在她怀中茫然哭泣的林小雨,以及地板上那张象征着巨额援助和巨大恐惧的废纸。
陆家的夜晚,静得能听见落地钟指针滑动的细微声响。客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却昂贵的光晕。大伯陆明远正拿着平板电脑处理邮件,眉头习惯性地微皱着。大伯母林雅则优雅地斜倚在柔软的法式沙发上,一手端着骨瓷茶杯,一手翻阅着最新的珠宝杂志,神态娴静温婉。
陆离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膝盖上也摊着一本物理习题册,笔尖似有若无地在纸上划过。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纸张和空间,落在了对面林雅保养得宜、看不出丝毫岁月痕迹的脸上。下午急诊室里林小雨那张酷似的、却布满泪痕和尘土的脸,林秀芬那惨白惊惧到极致的表情,如同冰冷的胶片,反复在他脑海里放映。
“明远,”林雅放下杂志,声音柔和悦耳,“媛媛那孩子,今天打电话回来,声音还是闷闷的……王虎家那事,后续处理得怎么样了?可别再有什么麻烦。”她说着,端起茶杯,优雅地啜饮了一口,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一丝对女儿的心疼。
陆明远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不耐烦:“她能有什么麻烦?咎由自取!王振邦那边是彻底老实了,把他宝贝儿子送出国避风头去了……债务也转走了,跟我们没关系了。”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语气太硬,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却没什么温度,“让她吃点苦头也好,长点记性。”
林雅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只是放下茶杯,拿起银质的茶匙,准备给自己再添一点。
就在这时,陆离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林雅,用一种仿佛不经意闲聊的、极其自然的语气开口问道:“对了,大伯母,下午听我爸和我妈聊天,说起您当年生堂妹的时候,是在二附院吧?好像挺惊险的?”
“哐当——!”
一声刺耳至极的脆响,撕裂了客厅虚伪的宁静。
林雅手中的银质茶匙,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从她骤然僵硬的手指间滑脱,狠狠地砸在精致的骨瓷茶杯边缘。茶杯猛地一晃,滚烫的红茶泼溅出来,染污了她丝质的家居服下摆和昂贵的波斯地毯。碎裂的骨瓷碎片迸溅开来,在灯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林雅整个人像被瞬间抽走了魂魄,僵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那张永远维持着温婉从容的脸庞,血色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死寂的惨白。她瞪大的双眼里,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翻涌的已经不是简单的惊吓,而是一种被瞬间冻结的、深入骨髓的极致恐惧!那恐惧如此巨大,甚至让她忘记了被茶水烫到的皮肤传来的刺痛。
陆明远猛地抬起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怔,随即皱眉看向妻子,带着责备和不解:“小雅!你怎么搞的?魂不守舍的!”他的注意力显然还在刚才被打断的工作上,并未深思陆离那个看似平常的问题意味着什么。他只是不满于妻子的失态破坏了客厅的秩序。
陆离静静地坐在对面,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清晰地看到了林雅眼中那瞬间冻结的惊骇,看到了她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那反应,和下午急诊室里林秀芬听到“陆明远”名字时的剧烈惊恐,如出一辙!只是更加精致包装过,却同样源于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秘密。
他没有再看满地狼藉的茶杯碎片和泼洒的红茶,也没有再看陆明远责备的眼神和大伯母那张僵硬的、惨白的脸。他若无其事地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习题册,仿佛刚才只是问了一个最寻常不过的、关于长辈生育史的普通问题。
“哦,可能是我听错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深夜的寂静浓稠得化不开,窗外连鸣都已歇息。
陆离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只有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散发出幽幽的冷光,映着他专注而毫无表情的脸颊。键盘敲击声被刻意压到最低,如同细碎的冰屑在黑暗中摩擦。
屏幕上,浏览器界面早已不是常用的搜索引擎。复杂的代理路径层层嵌套,最终指向一个权限要求极高的内部数据库入口——二附院尘封的电子病历归档系统。这是他在那个交织着金融和信息的灰色领域里,建立起的一条极其隐秘的“信息通道”,代价不菲,通常只为获取某些商业对手的精准体检报告或家族病史信息。
此刻,他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名字:林小雨。出生日期:2003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