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翰林院。
这里的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陈年的墨香与书卷气。
青砖黛瓦,古木参天,与城外格物院那冲天的黑烟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安静,祥和,充满了圣贤气息的世界。
然而,今日,这份祥和被打破了。
一间名为“知味斋”的书斋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窗外的阳光明媚,却照不进这间屋子分毫。
书斋内,坐着七八位老者,他们须发皆白,身穿儒袍,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这些人,是大周朝堂之上,清流的领袖。
是翰林院的脊梁。
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走出去,都足以让一州之地的学子,顶礼膜拜。
“国公爷那边,传来消息了。”
一个山羊胡老者,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黎子钊,油盐不进。皇帝陛下,选择了站在他那一边。”
“《新政产业章程》,你们都看过了吧?”
“那不是章程!那是催命符!是要刨了我们所有人的根!”
另一位体型微胖的老者,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
他因为愤怒,脸上的肥肉都在微微颤抖。
“士农工商,此乃立国之本,祖宗之法!”
“黎子钊小儿,倒行逆施,竟将工匠之流,凌驾于士农之上!”
“他这是要毁我大周的根基!乱我大周的道统!”
“陛下......陛下怎能如此糊涂!”
“慎言!”
坐在主位上的一个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一开口,整个书斋,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老者,正是三朝元老,当代儒学领袖,刘承恩大学士。
他已年过古稀,白发苍苍,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充满了智慧。
“陛下不糊涂。”
刘承恩的声音,很平静。
“陛下只是被格物院那些奇技淫巧,暂时蒙蔽了双眼。”
“被钢铁和布匹的利益,迷了心智。”
“我们,不能再等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了书斋中央那张巨大的书案前。
书案上,早已铺好了一张巨大的宣纸,旁边的砚台里,研好了最上乘的徽墨。
“成国公他们,从‘利’字上入手,败了。”
“因为黎子钊那竖子,用更大的‘利’,说服了陛下。”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从‘道’字上,与他斗上一斗!”
刘承恩拿起一支笔杆粗大的狼毫笔,蘸饱了浓墨。
他深吸一口气,手臂沉稳,笔走龙蛇。
五个充满了力量的大字,出现在了宣纸的最上方。
《罪工坊十疏》!
写完这五个字,刘承恩将手中的笔,重重地顿在了笔洗之中。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同僚。
“诸位,黎子钊要用他的‘器’,来定这天下的规矩。”
“那我们,就要用我们的‘道’,来告诉这天下人,什么,才是真正的规矩!”
“今日,我等,便要为这天下,为这万民,为这圣人教化,做一次仗义执言的狂徒!”
书斋之内,所有老者的眼中,都燃起了一团火焰 ,那是一种名为“使命感”的火焰。
他们纷纷起身,走到书案前,引经据典,字斟句酌。
从“道”与“器”的辩证关系,到“士农工商”这亘古不变的社会排序,再到“男女大防”的纲常伦理。
他们对新政,展开了一场全方位的,诛心式的批判。
一个时辰后,一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又充满了道德批判力量的檄文,正式诞生。
“其一,罪其与民争利!工坊之设,雇佣万民,看似利民,实则诱民弃耕,使良田荒芜。农乃国本,本末倒置,国将不国!”
“其二,罪其动摇国本!重工轻农,抬高匠人地位,令天下人心浮躁,皆逐末利,而忘根本。长此以往,人心不古,社稷必危!”
“其三,罪其败坏纲常!开办女学,教女子读书识字,抛头露面。此乃有违祖宗礼法,败坏纲常伦理之举!妇人无才便是德,此乃千古至理!”
“其四,罪其……”
一条条,一款款,每一条罪名,都引经据典,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足以让任何一个读书人,看得热血沸腾,义愤填膺。
檄文的最后,是刘承恩那充满了悲愤的结语:
“综上十罪,桩桩件件,皆为祸国殃民之举!其核心,乃唯利是图,舍本逐末!长此以往,圣人教诲将毁于一旦,我大周数百年国道统,将毁于黎子钊、乔兮月之手!”
“臣等,冒死上疏,恳请陛下,悬崖勒马,取缔工坊,废黜女学,严惩妖言惑众之徒,以正视听,以安民心!”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刘承恩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
他将手中的笔,缓缓放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抄!”
“连夜抄录千份!”
“明日一早,让京城的每一个读书人,都能看到!”
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在外的数十名年轻学子,涌入了书斋。
他们每一个人,都面带潮红,眼神狂热。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篇檄文,如同捧着圣旨一般,捧了出去。
这一夜,翰林院,灯火通明。
上千份的檄文抄本,被快马送往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第二天,清晨。
太和殿。
刘承恩,身穿他那件早已压在箱底,只有在祭天大典时才会穿的,最隆重的朝服。
他带领着数十名翰林院的清流官员,走上了大殿。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将那份用鲜血写就的奏书,高高举过了头顶。
“老臣刘承恩,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苍老,却充满了力量。
他没有让太监代读,而是亲自,将那篇《罪工坊十疏》,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声泪俱下,痛陈利害。
那悲愤的语气,那沉痛的表情,仿佛大周的亡国之祸,就在眼前。
念到最后,他老泪纵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将自己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
“请陛下,为天下苍生计,为万世道统计,斩妖言,正国本!”
跟在他身后的数十名官员,也齐刷刷地跪倒在地。
“请陛下,斩妖言,正国本!”
那声音,悲壮而又充满了决绝。
龙椅之上,周瑾瑜的面色,阴沉如水。
他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白发老臣,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朝堂之外,疯狂地酝酿。
上千份檄文的抄本, 飞入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茶楼里,说书先生放下了手中的醒木,用一种慷慨激昂的语气,念诵着檄文的内容。
酒肆中,醉醺醺的酒客,拍着桌子,大声叫好。
青楼内,连那些平日里只知吟风弄月的花魁,都拿着一份抄本,蹙眉研读。
而反应最激烈的,是京城各大书院的读书人。
他们本就对格物院的崛起,对工匠地位的提升,心怀不满与嫉妒。
在他们看来,那是对他们“士”这个阶层,最直接的挑衅。
此刻,当他们看到这篇由当代儒学领袖,刘承恩大学士亲自撰写的檄文时。
他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找到了精神的寄托。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黎子钊竖子,乱我朝纲!”
“女子无才便是德!开办女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等读书人,岂能坐视圣人教化,毁于一旦!”
一时间,群情激愤。
无数的读书人,纷纷提笔,写下一篇篇附和的文章,对着新政,口诛笔伐。
整个京城的舆论,在短短一天之内,被彻底引爆。
这场风暴,在第三日,达到了顶峰。
数千名来自京城各大书院的年轻学子,身穿白色的儒衫,头戴方巾。
他们高举着“清君侧,斩妖言”的横幅。
从四面八方,涌上了街头。
他们一路高喊着口号,最终,汇集到了国子监的门前。
然后,他们齐刷刷地,在国子监那巨大的牌坊下,盘膝而坐。
他们用这种方式,向朝廷,向皇帝,表达着他们的愤怒。
队伍越聚越多,从国子监门前,一直延伸到了数里之外。
整条主街,被堵得水泄不通。
那些被新政触动了利益的世家,则躲在暗处,兴奋地看着这一切。
他们悄悄地派人,为这些静坐的学子,送去清水,送去干粮,甚至,为他们提供金钱上的支持。
他们要将这场火,烧得更旺,烧得更大!
烧到足以将黎子钊,将乔兮月,将整个新政,都烧成灰烬!
黎子钊的府邸,成了另一个战场。
数百名最激进的学子,将那座刚刚修缮一新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高喊着口号,要求黎子钊滚出来,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
无数充满了谩骂与诅咒的字条,如同雪片一般,被扔进了院墙之内。
一些腐烂的菜叶,发臭的鸡蛋,甚至是更污秽的东西,也被扔了过来。
砸在朱红色的大门上,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声响。
整个府邸,被一股恶臭所笼罩。
府邸之内。
书房。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黎子钊被皇帝紧急召入宫中议事,至今未归。
乔兮月独自一人,站在窗前。
她静静地,看着窗外那些群情激奋的年轻面孔。
听着那一阵高过一阵的,要求严惩她和黎子钊的呼喊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春樱快步从门外走入,她的神色慌张,脸上满是汗水。
手中,拿着一份刚刚从谢家商行,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密报。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几乎要哭了出来。
“公主,不好了!”
春樱将那份密报,递到了乔兮月的面前。
“受......受这篇檄文的影响!”
“我们刚刚发行的第一批‘工坊债券’,在京城各大钱庄,正被人以不足三成的价格,疯狂抛售!”
“再这样下去,我们......我们就要血本无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