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第六章讼卦居于需卦之后，构成等待之后的必然变局。传统解读多将讼卦简单视为“诉讼”“争斗”之卦，强调“不永所事”的避讼思想，却忽略了其作为矛盾哲学的深层意义。讼卦实则是部精微的争端现象学——描绘对立双方如何从冲突走向调和的过程。这不仅是个体处世的智慧，更是宇宙论意义上阴阳互动的必然表现。
讼卦本体：天西水东的背反之势
讼卦由下坎上乾组成，坎为水，乾为天，形成“天西水东”的意象。卦辞“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初看似乎矛盾：既言“中吉”又言“终凶”。这种表面矛盾恰恰揭示了争端的根本特性——局部可调和而整体终凶险。
“讼”字本身的甲骨文象形为二人相向争言之状，《说文解字》释为“争也，从言从公”。但这“争”不是简单的争斗，而是寻求公断的辩证过程——如阴阳相推而生变化，如是非相辩而显真理。清代学者焦循在《易章句》中洞察到：“讼者，争也，刚来而得中也。讼不可成，故终凶。”准确把握了讼卦中争讼与中和的辩证关系。
《彖传》 “讼，上刚下险，险而健，讼” 的论述需要深入诠释。“上刚下险”不是简单的上下对立，而是内外互动的辩证格局。“险而健”体现了一种深刻的冲突本质：内在险阻而外在刚健，正是争端产生的根本原因。王弼注“讼之所生，始于刚健而遇险阻”，暗示争端源于进取意志与客观阻碍的相遇。
“天西水东”的意象尤具深意：天向西转水向东流，象征两种力量背道而驰。这与需卦“云上于天”的蓄势待发形成对比：需卦是同一方向的等待，讼卦是相反方向的对抗。讼卦所处的正是那个矛盾凸显的时刻——如阴阳相推，如寒暑相争，如是非相辩，一切对立都在寻找新的平衡点。
六爻深析：争端演变的六重境界
讼卦六爻构成一个完整的争端演变过程，每一爻代表在不同情境下的应对方式。这个历程不是简单的胜负之争，而是矛盾双方相互作用的辩证运动。
初六“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展示争端的初始状态。“不永所事”即不使争端持久，“小有言”指稍有口舌之争。这体现了争端初起的处理智慧：及时化解而不使扩大。唐代孔颖达《周易正义》疏：“事之初起，不宜长久，虽小有言，以辩明即止，故终吉。”这种“讼不可长”的思想，正是中国哲学“防微杜渐”智慧的具体体现。
九二“不克讼，归而逋，其邑人三百户无眚”，代表争端中的退避智慧。“不克讼”即诉讼不胜，“归而逋”指退避逃亡。但奇特的是“无眚”——没有灾祸，因为退避保全了整体利益。这描绘了争端中常需的智慧：有时失败才是真正的胜利，退一步方能保全大局。如老子所言“知其雄，守其雌”，这种以退为进的智慧深植于中国文化传统。
六三“食旧德，贞厉，终吉。或从王事，无成”，揭示依靠旧有德望化解争端的可能。“食旧德”即凭恃往日德行，“贞厉”指虽危无咎。这体现了德性在化解争端中的特殊作用：平日积累的德望可在冲突时提供缓冲和保护。但“无成”又提醒：依靠旧德虽可免祸，却不能成就新功。
九四“不克讼，复即命，渝安贞，吉”，展现通过回归正理化解争端的智慧。“复即命”即回归正理，“渝安贞”指改变态度安守正道。这体现了争端解决的最高境界：不是胜负分明，而是双方回归道理本身。如《尚书》所言“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这种超越个人胜负而追求公理的精神，是中国解决争端的重要智慧。
九五“讼元吉”，代表争端圆满解决的理想状态。“元吉”不是简单的胜利，而是争端得到根本性解决。达到此境界者，争端不再是破坏性冲突而是建设性对话，如孔子“君子和而不同”的理想状态。此时的诉讼已成为明辨是非、彰善瘅恶的正道。
上九“或锡之鞶带，终朝三褫之”，揭示争端解决的反复性与不确定性。“锡之鞶带”象征获得赏赐荣耀，“三褫之”指多次被剥夺。这最后爻提醒：争端解决往往不是一劳永逸的，今日之得可能成为明日之失。如《诗经》云“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种变化无常正是争端领域的本质特征。
讼卦的矛盾哲学：争与和的辩证
讼卦蕴含深刻的矛盾哲学。“讼”的本质是“争”——对立面的斗争和统一。这种矛盾观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道德经》谓“反者道之动”，《易经》云“一阴一阳之谓道”，都是对矛盾普遍性的认识。
与西方追求绝对同一的哲学传统不同，讼卦体现的是中国“和而不同”的矛盾观——矛盾不是需要消除的缺陷，而是事物存在的根本方式。如张载所言“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完整表达了矛盾从发生到解决的辩证过程。
《象传》 “天与水违行，讼。君子以作事谋始” 需要正确理解。“作事谋始”不是简单的谨慎行事，而是如《尚书》“慎厥初，惟厥终”的始终哲学，强调在事情开始时就预见可能得争端而做好规划。这正是“防讼于未然”的智慧体现。
讼卦与儒家中庸之道
讼卦哲学与儒家中庸之道深度契合。初六“不永所事”对应“过犹不及”的中道，九二“归而逋”体现“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的智慧，六三“食旧德”显示“德不孤必有邻”的力量，九四“复即命”达到“致中和”的境界，九五“讼元吉”实现“中和位育”的理想，上九“三褫之”则警示“中庸不可能也”的困难。
宋代儒者特别重视讼卦的中和意义。程颐在《程氏易传》中指出：“讼非善事，不得已也。故圣人设卦垂戒，欲人知所戒惧而不敢轻于讼也。”将讼卦与修身养性相联系。朱熹进一步阐发：“讼卦之大旨，在于止讼而不使成，故爻辞多言不克讼而吉。”
这种止讼思想不是简单的回避冲突，而是如《中庸》所言“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辩证智慧。通过把握矛盾双方而找到中道，实现“虽有所讼而不至于乱”的和谐状态。
讼卦的礼治文明底蕴
讼卦思想深植于中国礼治文明土壤。中国古代解决争端首重“礼”而非“法”，《周礼》设“调人”掌司万民之难而谐和之，《礼记》强调“礼之用，和为贵”，都是讼卦智慧的制度化体现。
这种礼治传统的争端解决强调几个原则：一是“无讼”理想，如孔子所言“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二是“调解”优先，尽量通过乡绅耆老调解而不诉诸官府；三是“情理法”融合，不仅考虑法律条文，更兼顾人情天理。这些都与讼卦“中吉终凶”的警示一脉相承。
讼卦与兵法中的不战智慧
讼卦止讼思想在兵法中得到极致运用。《孙子兵法》首篇即言“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强调慎战的重要性。“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理想，正是讼卦“不永所事”思想在军事领域的应用。
中国古代兵家讲究“止戈为武”的辩证法：武功的真正目的不是战争而是制止战争。如《司马法》所言“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这种以战止战、以争止争的思想，与讼卦通过有限诉讼实现无讼理想的智慧如出一辙。
讼卦的医学调和智慧
中医理论深深蕴含讼卦哲学。《黄帝内经》强调“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将疾病视为阴阳失和的表现，治疗则是调和阴阳、恢复平衡的过程。“上工治未病”的预防思想，更是需要在疾病发生前就调和可能得争端。
在具体治疗中，中医讲究“调和”而非“对抗”：用药物之偏性纠正人体之偏性，而非简单消灭病灶。张仲景《伤寒论》建立的和解剂系列，如小柴胡汤、半夏泻心汤等，都是通过调和表里、寒热、虚实等矛盾关系来治疗疾病。
养生方面，中医强调“阴阳平衡”“气血调和”，都是讼卦中和思想在身体层面的实践。
结语：争端的文明意义
讼卦作为《周易》第六章，揭示了中国文明一种独特的矛盾智慧：承认争端的必然性但追求调和的智慧。在冲突频发的现代社会，这种智慧显得尤为珍贵。
讼卦提醒我们：争端是存在的必然表现，但解决争端不是通过消灭对方而是寻求更高层次的和谐。如阴阳相推而生变化，如是非相辩而显真理，正是通过争端的辩证运动，事物才能向前发展。
这种智慧不是回避矛盾，而是对矛盾本质的深刻认识，对调和艺术的极致追求，对“和而不同”理想境界的向往。如庄子所言“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真正的和谐不是消除差异而是在差异中寻求统一。
当我们重新发现讼卦的哲学深度，这个象征“争讼”的卦便展现出全新的面貌：它不是提倡回避冲突，而是揭示了一种辩证的矛盾观，一种高超的调和艺术，一种在差异中求统一的文明智慧。这或许就是讼卦给予这个冲突不断的时代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