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经》第三十八章原文: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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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景公问政于晏子:“治国何患?”对曰:“患社鼠。”公不解。晏子曰:“社庙之鼠,熏之恐焚木,灌之恐涂坏。今君左右便是也。”这番隐喻直指道德异化的痼疾——当礼法沦为权贵外衣,恰似老子所言“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此章正是道家对德性本质的终极叩问。
一、上德玄境:无迹可寻的至善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如石破天惊。此句非否定德性,而是揭示真正的至善超越形式标榜。
尧舜禅让:尧命四岳举荐,众人推舜。舜耕历山时,雷泽渔者让畔,河滨陶者让居——其德化民无形,故《尚书》称“允恭克让,光被四表”。舜未尝自诩有德,而天下归心。
汉文帝罢露台:闻营造费百金,叹:“百金中人十家之产,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遂止。此非为博“俭德”美名,实出体恤民瘼之本心——恰合“上德无为而无以为”。
反观王莽篡汉前:散家财赈灾,夫人衣不曳地。然民谣讥讽:“作秀安汉公,谦恭未篡时。”当德成为政治工具(有以为),便堕入老子所斥“下德”。
二、仁义礼衰:道德异化的四重沉沦
老子以锋刃剖开德性堕落链:“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仁之悖论:孔子困于陈蔡,颜回拾残炊奉师。子路愤:“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此“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仁发于天性,非为避祸邀福。然至东汉“举孝廉”,赵宣守墓二十年,却被陈蕃揭发墓道内生五子。当仁沦为晋身之阶,便成虚伪表演。
义之异化:豫让为智伯复仇,漆身吞炭刺赵襄子。被擒后求斩衣三跃:“吾可以下报智伯矣!”此“上义为之而有以为”的壮烈。然至战国聂政刺侠累,屠肠毁容只求不累姊氏——义从公理降为私恩,渐失道义本真。
礼之荒诞:春秋时宋襄公“不鼓不成列”,待楚军渡河列阵方战,终致重伤身死。《公羊传》美其“临大事不忘大礼”,实则是“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的悲剧注脚——当礼法脱离现实,便成自缚枷锁。
三、忠信之薄:礼法社会的崩坏起点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如惊雷贯耳。此非否定礼仪价值,而是揭露徒具形式的礼制恰是动乱温床。
西晋虚礼之祸:贵族效仿“竹林七贤”放达,王澄见兄王衍必作“胡床三叹”之礼。然永嘉之乱时,王衍被石勒俘获,竟劝勒称帝以求活。石勒斥:“君名盖四海,少壮登朝,何得言不豫世事?破坏天下,正是君罪!”礼乐修养与气节操守完全断裂。
晚明礼教吃人:李贽《焚书》痛斥:“儒者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烈女祠中无数“夫死投井”的牌位,恰是“忠信之薄”的血泪见证——当三纲五常异化为压迫工具,张献忠屠川的惨剧便埋下祸根。
四、前识之愚:先知妄断的迷障
“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直指占卜预言的本质。老子非否定预见力,而是警惕脱离大道的机巧预测。
王莽符命闹剧:指使梓潼人献“天帝行玺金匮图”,伪称天降祥瑞七十余条。当绿林军攻入未央宫,天文郎按式占卜后惊呼:“火焚宫室乃天命!”王莽犹坐“斗柄”帝座待死——前识的华丽外衣终掩不住愚妄本质。
郭璞葬龙耳:为母择墓,预言“葬此当致天子”。后晋明帝微服访其墓叹:“此乃天子地乎?”竟发冢戮尸。预言应验反招祸殃,恰证“道之华”的虚妄。
五、大丈夫之境:厚实为本的生命抉择
终章指明出路:“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
陶渊明归去来:弃彭泽令印绶,作《归去来兮辞》:“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在“晨兴理荒秽”的劳作中,获得“欲辨已忘言”的实在之乐——此乃“处厚”的田园实践。
范仲淹守边策:拒用方士“神兵破敌”之术,筑青涧城、垦营田、练羌兵。西夏军叹:“小范老子胸中自有数万甲兵!”务实之举反成最牢防线。
德川家康遗训:“人生如负重远行”的箴言,比安土桃山时代的金茶室更近“处实”真谛。其孙光国编《大日本史》,摒弃神武天皇“天孙降临”神话,从实证角度纪年——此乃对“道之华”的彻底扬弃。
六、历史回响:返朴归真的永恒光芒
青史中最得此章精髓者,皆成不朽星辰:
张良弃荣华:助刘邦定天下后,自请“愿弃人间事,从赤松子游”。拒受三万户封邑,只择留县小城——在厚实与虚华间作出终极抉择。
华盛顿拒王冠:独立战争后,有人劝进称帝。其归还大陆军总司令委任状曰:“剑与犁不可同握。”这一退,反奠定美国宪政基业。
弘一法师断浮名:作《送别》红遍南北,盛年时却断食出家。遗偈“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以最素朴方式抵达生命至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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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经》此章如一面照妖宝镜。从“上德不德”的玄奥之境,到“仁义礼衰”的堕落长阶;自“忠信之薄”的礼法批判,终抵“处厚居实”的生命真谛——老子以冷冽笔锋,剖开人类道德迷途的重重雾障。
当董仲舒在未央宫倡“独尊儒术”,当朱熹为《家礼》增删仪轨,他们未省察:所有精心构筑的道德大厦,都可能成为压迫生命的囚笼。紫禁城太和殿上“建极绥猷”的鎏金匾额,在“上德不德”的观照下,忽然显露出权力的虚妄。
那些领悟真谛的灵魂,在历史长河中点起返航的灯塔:陶渊明锄头下的菊苗,范仲淹边塞的夯土城墙,华盛顿交还的委任状——他们剥去道德华服,在素朴处见本真;抛弃礼法桎梏,于厚实中得永恒。这或许就是老子留给尘世最后的启示:真正的德性如大地不言,至高的智慧是守拙归真;当人类停止标榜善良,善的芬芳才真正弥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