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看守所里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只剩下无尽的、循环往复的折磨。对于秦明而言,每一天的日出,并非希望的开始,而是另一轮炼狱的揭幕。
肉体上的摧残已经趋于程式化。
郑七似乎将折磨他当成了一种固定的娱乐项目和确立权威的必要手段。殴打不再仅仅是情绪的发泄,而更像是一种冷酷的“日常工作”。
他会用厚厚的书本垫在秦明胸口、后背,然后用拳头猛击,这样只会造成剧烈的内脏震荡和疼痛,却不会留下明显的皮外伤。
会命令秦明长时间保持一个极其痛苦的姿势,比如头顶着墙壁半蹲,直到他双腿颤抖、汗如雨下,最终虚脱倒地,然后迎来一顿嘲弄和踢打。
吃饭依旧是一场羞辱。他的饭菜不仅被克扣,有时郑七会当着他的面,往他的粥碗里吐口水,或者将烟灰抖进去,然后狞笑着命令他:“吃干净,秦医生,补充微量元素。” 秦明若稍有迟疑,下一刻他的脸就会被按进那肮脏的碗里。
睡眠更是奢侈。靠近厕所的位置,恶臭是无法驱散的梦魇。深夜,他常常被冰冷的洗拖把的脏水泼醒,或者被要求用那把他曾经用来进行精密手术的、如今却只能用来刷马桶的牙刷,一遍遍地清理便池的每一个缝隙,直到指甲缝里都嵌满污垢,喉咙里泛着作呕的酸水。
而比肉体痛苦更甚的,是精神上的全面瓦解。
他曾经是受人尊敬的“秦医生”,在安康医院,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患者的治疗方案,甚至影响一个家庭的命运。他穿着挺括的白大褂,行走在洁净的走廊里,享受着病患家属敬畏甚至讨好的目光。他自以为身处一个精密的、由知识和权力构筑的堡垒之中。
可现在,他穿着统一的、散发着霉味的号服,像一条癞皮狗一样蜷缩在臭气熏天的角落。他的“专业知识”在这里一文不值,甚至成了郑七等人嘲笑的素材——“哟,秦医生,来看看我这拳头,打在你哪个穴位上最疼啊?”
他那份属于知识分子的、潜藏在心底的高傲,被现实无情地碾碎,踩进泥泞里。他试图维持的最后一丝尊严,在郑七命令他学狗爬、并从他胯下钻过去时,彻底崩塌了。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内心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他开始频繁地做噩梦,梦见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场景,梦见那些被他过度治疗、最终人财两空的病人扭曲的脸,他们伸出苍白的手,要将他拖入无边的黑暗。惊醒时,浑身冷汗,心脏狂跳,耳边回荡着同监犯人震天的鼾声和呓语。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了他。
心理的防线,在持续的高压下,终于开始崩溃。
他开始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流露出屈辱和愤怒。郑七让他做什么,他就麻木地去做。殴打来临,他提前蜷缩好身体,护住要害,默默承受。侮辱性的言语,他充耳不闻,眼神空洞地望着斑驳的天花板。
一种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草,在他荒芜的内心滋生出来。
“认罪吧……”
这个想法第一次浮现时,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很快,它就变得极具诱惑力。
“只要认了……承认那些指控,哪怕只是一部分……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吧?”
“法院判决之后,会被送到正式的监狱服刑。那里……总该比这里强吧?至少,不会有郑七这样的恶魔……”
“在这里,我可能会被活活折磨死,或者彻底疯掉……”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哪些无关紧要的罪名可以承认,既能满足警方的部分需求,又能尽快脱离这个看守所。至于承认之后的刑期,以及未来……他已经顾不上了。眼前的痛苦太过真实,他只想尽快逃离这个名为107监室的活地狱。
屈服,成了他潜意识里唯一的生路。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绝望的念头完全吞噬,准备在下一次提审时“好好配合”之际,转机,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降临。
那是一个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的下午,监室门打开,李狱警面无表情地出现在门口进行例行巡查。他踱着步子,目光扫过监室里的每一个人。
当走到秦明附近时,李狱警的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半拍。他的视线似乎无意地与正蜷缩在铺位上、眼神麻木的秦明对上了一瞬。
就在这一刹那,秦明看到,王狱警垂在身侧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极其快速、隐蔽地在自己的大腿外侧,轻轻点了三下。
动作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速度快到仿佛是连日折磨产生的幻觉。
但秦明的瞳孔,却在瞬间猛地收缩!
这个手势!他懂!
这不是普通的肢体语言,这是魏先生手下核心圈子里,用来传递最紧急、最危险信号的暗号之一!三下,代表着……“事不可为,早作打算”,或者说,是“断尾求生”时,通知那枚即将被舍弃的“尾巴”的最终指令。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秦明心头。有被放弃的冰冷绝望,有对未知结局的恐惧,但更多的,竟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扭曲的轻松感。
他明白了。
警方那边肯定是找到了关键的、足以致命的突破口,否则魏先生不会动用这条埋藏如此之深的线,来向他传递这个等同于“放弃”和“准备后事”的信号。
他这枚棋子,已经被视为弃子。
但同时,这也意味着,他在这个看守所里无休止的、暗无天日的折磨,很可能即将结束了。无论是被转移到更严酷的监狱,还是面临更严厉的审判,甚至……更糟的结局,都比继续留在这里,日复一日地承受郑七的凌虐要强。
李狱警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动作,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秦明的幻觉。他继续迈步,完成了巡查,然后如同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监室,重新锁上了门。
沉重的铁门闭合声,在死寂的监室里回荡。
秦明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郑七在一旁用下流的语言咒骂着什么,他仿佛也听不见了。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了一口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那一直紧绷到快要断裂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下来。
虽然前路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但至少,身后这片名为“107监室”的、正在燃烧的炼狱,他似乎……终于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