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晨雾还未散尽，三辆公务车已经碾着新铺路基的碎石，驶入了芒弄村。车停稳时，轮胎带起的尘土在晨光中缓缓沉降，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余庆站在村委会门口，看着评估组一行十二人陆续下车。队伍里有几张熟面孔——县扶贫办主任李德海，组织部副部长张启明，还有几个科室负责人。但走在最后的一男一女，让余庆的瞳孔微微收缩。
女的是林薇。她今天穿了身干练的浅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胸前挂着市报社的记者证和评估组的临时工作证。看见余庆，她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眼神里却没什么温度。
男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梳着整齐的背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而锐利。李主任介绍：“余书记，这位是市扶贫办的马处长，这次评估组的组长。马处长，这就是芒弄村的第一书记余庆。”
“余庆同志，辛苦了。”马处长握手时用了力，目光在余庆脸上停留了两秒，“听说你才驻村半年多？不容易。”
“应该的。”余庆回答得简洁。
林薇上前一步，伸出手：“余书记，又见面了。这次我作为市报记者随组采访，也承担部分评估工作，还请多指教。”
她的手很凉。余庆轻轻一握便松开：“欢迎林记者。”
简单寒暄后，评估组直奔主题。马处长做事雷厉风行，上午查看资料和实地走访，下午座谈和个别谈话，晚上就要形成初步意见。
资料室里，气氛从一开始就透着紧绷。林薇主动要求负责查阅合作社和互助组的账目，这显然不是记者该干的活儿，但马处长点头默许了。
“余书记，合作社三月份的这笔采购，为什么没有三家比价单？”林薇翻着账本，声音不高，却让整个资料室都安静下来。
余庆走过去，岩香已经先一步找出文件：“林记者，三家比价单在这里。当时询价的三家供应商都在上面，合作社理事会集体讨论后，选择了中间价位的这一家。”
林薇接过文件，仔细比对日期和签名：“可是理事会会议记录显示，这次采购只讨论了二十分钟。二十万的材料采购，二十分钟就决定了？”
“因为其中两家报价明显虚高，超出了市场价百分之三十。”波岩温忍不住开口，“我们之前用过这家供应商的材料，质量有保证。而且这是赶着春耕的急需物资，不能拖。”
“市场行情波动，你怎么判断‘明显虚高’？”林薇抬起头，目光直视波岩温，“有没有书面依据？有没有咨询过县农业局的技术人员？”
波岩温被问住了，脸涨得通红。余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接过话头：“林记者，农村合作社的采购和大型企业不同。芒弄村离县城远，交通不便，供应商选择有限。当时春耕在即，晚一天都可能错过农时。理事会是在权衡了质量、价格、供货周期后做出的集体决策。整个过程合规，所有材料都有据可查。”
“合规不代表最优。”林薇放下账本，“余书记，扶贫资金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如果因为时间紧就降低标准，那‘规范’二字的意义何在？”
话很重。资料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
马处长这时开口：“小林，这个问题记下来，后续再核实。余书记，你们继续。”
余庆点头，心里却清楚——这只是开始。
实地走访时，矛盾进一步显现。评估组随机抽了六户入户，其中就有岩保家。当一行人走进那个曾经的深度贫困户的院子时，岩保正蹲在屋檐下磨砍刀，看见这么多人，他慌慌张张站起来，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老乡，今年家里收入怎么样？”马处长语气温和。
岩保搓着手，憋了半天：“还……还行。危房改造了，房子不漏雨了。”
“除了危房改造，还有别的收入吗？比如合作社分红？”
“我……我没加入合作社。”岩保低下头，“我媳妇加入了互助组，编竹篮，上个月分了四百多块。”
“你自己呢？”
“我……”岩保语塞了。
林薇在旁边记录，笔尖沙沙作响。她的表情很平静，但余庆能感觉到那平静下的审视。“看，这就是你工作了半年的成果，一个主要劳动力还在家闲着。”
离开岩保家时，马处长对余庆说：“余书记，像这样的户，村里还有多少？”
“十六户。”余庆如实回答，“都是各种原因没有参与产业发展的。我们正在做工作，但需要时间。”
“时间不等人啊。”马处长意味深长地说。
下午的座谈会在村委会会议室举行。除了评估组和村两委，还有二十多名村民代表。会议开始前，余庆注意到林薇在会场外和苏婷说了几句话，苏婷的脸色不太好看。
座谈会按程序进行。老岩支书汇报全村情况，波岩温讲合作社发展，岩甩谈手工艺传承。轮到村民代表发言时，第一个站起来的是玉吨阿婆的孙子——一个初中刚毕业的少年。
“我奶奶以前靠捡破烂供我读书，现在编竹篮，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少年说话时手在抖，但声音很清晰，“余书记来了以后，我们家才有了活路。”
接着是波岩温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我儿子以前在城里打工，一年到头见不着人。现在回来种菜，还能照顾家里。这比什么都强。”
发言一个接一个，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变化。会议气氛渐渐热络起来，几个村民说到动情处，眼圈都红了。
这时，林薇举手了。
“马处长，各位乡亲，我有个问题。”她站起身，声音清亮，“刚才听了大家的发言，我很感动。但是，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发言的村民，基本都是已经参与合作社或互助组的受益者。那些没有参与的村民呢？他们的声音在哪里？”
她顿了顿，环视会场：“余书记驻村半年多，确实做了一些事。但扶贫不是只扶一部分人，而是要惠及全体村民。据我了解，目前全村参与产业发展的户数不到百分之六十。剩下的百分之四十怎么办？靠什么脱贫？”
问题尖锐如刀，切开了表面的和谐。
会场里鸦雀无声。余庆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缓缓站起身：“林记者的问题很好。剩下的百分之四十，确实是我们当前工作的重点和难点。这些户里，有些是像刚才看到的岩保家，主要劳动力有惰性；有些是缺乏技能；有些是家里有病人拖累；还有几户是思想上有顾虑。”
他走到白板前，拿起笔：“针对不同情况，我们制定了不同的方案。对惰性户，采取‘干部包户+邻里带动’；对缺技能户，组织培训；对因病致贫户，落实医保政策的同时，安排一些在家就能做的零活；对思想顾虑户，用事实说话，让他们看到实际效益。”
他转身，面向所有人：“半年时间，我们让百分之六十的户有了稳定收入。下一步的目标，是用一年时间，再解决百分之三十。最后剩下的百分之十，是最难啃的硬骨头，需要政策兜底，也需要时间攻坚。”
“具体时间表呢？”林薇追问，“余书记给自己定下的驻村期限是两年，现在过去半年了。你计划在剩下的时间里，如何确保全村脱贫？”
余庆直视她的眼睛：“我的目标，是在驻村期满前，让芒弄村摘掉深度贫困村的帽子。具体来说，到明年年底，全村人均纯收入要达到脱贫标准，集体经济要有稳定收入，基础设施全面改善。这个目标，我和村两委立了军令状。”
“军令状？”林薇笑了，笑意没到眼底，“余书记，脱贫不是喊口号。你刚才说最后百分之十需要政策兜底，可政策兜底的前提是其他户都稳定脱贫了。你如何保证，在你离开之后，已经脱贫的户不会返贫？芒弄村的产业不会垮掉？”
这个问题，问到了根子上。
余庆沉默了几秒。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外面施工队的机器声。然后他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敲在人心上：
“保证不了。”
这四个字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保证不了我走了以后，芒弄村会一直好下去。”余庆说得很坦诚，“我能保证的，是在我在这里的时候，把基础打牢，把路子趟开，把人才带出来。”
他看向岩香：“这个姑娘，半年前只会用手机聊天，现在能管理网店，能做财务报表。”
看向波岩温：“这个年轻人，以前种地靠老经验，现在会查资料、学技术、跑市场。”
又看向老岩支书：“岩支书当了十几年村干部，以前愁的是怎么要救济，现在愁的是怎么接订单、怎么扩生产。”
最后，他看向满屋子的村民：“还有大家——半年前，很多人觉得脱贫是政府的事，自己等着就行。现在，大家会主动问‘能不能多给我点活儿干’、‘能不能教我这个技术’。这种变化，比任何数字都重要。”
他深吸一口气：“林记者，你问如何保证不返贫。我的答案是：让老百姓自己成为发展的主体，而不是被动的受益者。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也需要允许犯错。我们这半年，是在学走路。走路会摔跤，但摔了跤爬起来，才能学会跑。”
马处长带头鼓起了掌。接着，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林薇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她缓缓坐下，没有再提问。
座谈会结束后，个别谈话环节，余庆被叫到小会议室。谈话的是马处长和张副部长，林薇作为记录员也在场。
“余庆同志，你今天讲得很好。”马处长开门见山，“有底气，也不回避问题。不过我想问个实际的问题——你说的最后百分之十的硬骨头，具体打算怎么啃？”
余庆从包里拿出一份名单：“这十八户，是全村最困难的。我们逐户分析了原因，制定了‘一户一策’。比如这户——”他指着名单上一个名字，“家里两个老人常年卧病，儿子智力有点问题。对这户，我们协调了低保，安排了村里公益岗位，同时联系了县里的慈善机构，每月有定额补助。”
“公益岗位的钱从哪里来？”
“从村集体经济收入里出。”余庆说，“合作社和互助组都约定，每年利润的百分之五，作为村集体公益金。这笔钱专门用于照顾特殊困难群体。”
马处长点点头，又问：“那你个人呢？我听说，你拒绝了去城里工作的机会”
“是。”余庆回答得很干脆，“芒弄村的工作刚打开局面，我不能这时候走。而且——”他顿了顿，“我向村民承诺过，不摘帽，不离村。”
“这个承诺很重啊。”张副部长感慨，“余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驻村延期，会影响你的提拔使用。”
“我知道。”余庆说，“但有些事，比提拔更重要。”
谈话进行了四十分钟。结束时，马处长握着余庆的手：“余庆同志，好好干。芒弄村有希望，但路还长。有问题、有困难，随时向组织反映。”
“谢谢马处长。”
走出小会议室，天色已近黄昏。评估组的车要返回县城，林薇留了下来，说还要补充采访。
送走车队，余庆回到办公室，发现苏婷在等他。她的眼睛有些红。
“怎么了？”余庆问。
“林薇下午找我说话了。”苏婷咬着嘴唇，“她说……她说我配不上你。说我在村里帮不上什么忙，还拖你后腿。”
余庆的眉头皱起来：“她还说什么？”
“她说她父亲可以帮你调到市里，进好单位。说如果你愿意，她可以动用关系，让你少奋斗十年。”苏婷的眼泪掉下来，“余庆，我知道我不该听这些，可我……我忍不住想，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真的在拖累你？”
余庆拉过她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凉。
“苏婷，你看着我。”他让她抬起头，“我从部队转业，选择回青峰镇，不是因为这里能给我多大前途，而是因为这里需要我。我选择你，也不是因为你能帮我什么，而是因为你是你。”
他擦掉她的眼泪：“至于林薇说的那些——如果我想要靠关系往上爬，当初就不会拒绝她。我余庆这辈子，想走的路，想做的事，想爱的人，都清清楚楚。这条路是难走，但我走得踏实。”
窗外，施工队的探照灯亮了，把整个村庄照得通明。机器还在轰鸣，那条路一寸寸向前延伸。
“你看那条路，”余庆指着窗外，“半年前，这里只有一条烂泥路。现在，水泥路面已经铺了一半。等路通了，合作社的菜能更快运出去，外面的客人能更方便进来。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比什么关系、什么背景都有用。”
苏婷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渐渐止住了眼泪。
“还有你，”余庆转向她，“你暑假来村里，给孩子们补课，帮岩香搭网店，联系超市销路——这些不是帮忙是什么？林薇说她能帮我，可她能给芒弄村带来什么？除了麻烦，还有什么？”
他捧住苏婷的脸：“所以，别听那些话。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这个选择，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以后也不会。”
苏婷用力点头，扑进他怀里。
夜色渐浓，村委会的灯还亮着。余庆坐在办公桌前，翻开笔记本。今天发生的种种在脑海里回放——林薇的刁难，马处长的肯定，村民的信任，苏婷的眼泪。
他在本子上写下：
“八月二十八日，评估日。林薇以评估之名，行施压之实，其心昭然。然，芒弄村半年之变，有目共睹，非口舌可抹杀。马处长明眼人，知深浅，识真伪。
然其所问‘如何保证不返贫’，实为要害。产业可兴亦可衰，市场可进亦可退。唯有将发展之能、经营之智、奋斗之志，深植于民，方可长远。此非一日之功，需持续用力。
另，苏婷受扰，心绪难平。当更珍视之，护持之。人生路长，得此良伴，足矣。”
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到窗前。
远处，施工队的灯光像一条蜿蜒的长龙，盘踞在山间。那是芒弄村的未来，也是他和这里所有人，用汗水和信念，一点一点铺就的路。
路还很长。但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
走到灯火通明处，走到春暖花开时。
走到芒弄村的每一个人，都能挺直腰杆，走向属于自己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