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政所的临时工作,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却在余庆心底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他见识了基层工作的琐碎与具体,一张张表格背后是家家户户的柴米油盐,一次次走访调解牵连着邻里乡亲的喜怒哀乐。这与他熟悉的军事行动截然不同,没有明确的敌我界限,没有干脆利落的解决方案,有的只是无尽的耐心、细致和一种近乎笨拙的坚持。
老张所长那句“需要鉴定找我”的承诺,像一颗定心丸,让余庆在焦灼的等待中,多少有了一丝底气。他不再只是枯坐家中,而是更频繁地在镇上走动,有时去民政所帮点小忙,有时只是坐在街边的小茶馆,听老人们闲聊,捕捉着这片土地上流动的信息。
他注意到镇上新开了一家农产品加工厂,主营山野菜和干果,但货源不稳,品质参差;他听说邻村有人尝试养殖林下土鸡,销路却打不开;他看到通往县城的班车依旧班次稀少,村民们出趟门不易。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之前观察到的农机维修、道路泥泞等问题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中勾勒出一幅乡村发展困境的立体图景。
这天,他刚从茶馆出来,迎面碰上镇政府的文书小王,一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年轻人,脸上还带着几分学生气。小王看到他,眼睛一亮:“余哥!正找你呢!”
“怎么了?”余庆有些意外。
“县里防汛指挥部下来检查,办公室忙翻天了,要整理这几年防汛物资储备和险工险段的档案,头儿让我找个靠谱的帮忙,我一下就想到你了!”小王语速很快,“还是临时的,不过这次是镇里出面,可能时间长点。”
又是一个临时机会。余庆几乎没有犹豫:“行,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就行!”
镇政府的氛围与民政所又有所不同,更正式,也更忙碌。分配给余庆的任务,是协助整理核对近五年的防汛物资台账和全镇范围内河道、水库、山塘的巡查记录。资料堆积如山,纸张泛黄,字迹潦草,许多数据前后矛盾,记录缺失严重。
这活儿枯燥繁琐,考验的是极致的耐心和细心。办公室里其他人忙得脚不沾地,没人有功夫细致指导他。余庆也不多问,自己找了个角落,铺开资料,如同在“利刃”时分析敌情地图一般,沉下心来,一份一份地梳理。
他将军用识图的那套方法用在了这些杂乱的文件上。先建立索引,按年份、物资种类、险段位置分类;再横向对比,找出数据矛盾和缺失点;最后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出存疑和待核实之处。遇到看不清的字迹或模糊的数据,他不是想当然地猜测,而是记录下来,集中找知情人核实。
几天下来,他负责的那部分档案变得井井有条。原本对此没抱太大希望的王文书,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余哥,你这……也太清楚了吧!比我们之前弄的强多了!”
余庆只是笑了笑:“在部队养成的习惯。”
他的高效和严谨,很快引起了镇办公室主任的注意。主任是个四十多岁、面色严肃的中年人,下来检查工作时,特意在余庆桌前停留了片刻,翻看了他整理的资料和标注清晰的索引清单,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眼神里多了几分认可。
防汛检查顺利通过。余庆的临时工作也再次结束。王文书有些过意不去:“余哥,每次都让你干临时的……”
“没事,能帮上忙就好。”余庆摆摆手。他看得明白,这些临时性的工作,虽然不稳定,却是他融入这个地方、展现自身价值、积累人脉的绝佳途径。他像一颗螺丝钉,在需要的时候被拧上,虽然微小,却确保了一个环节的正常运转。
就在他以为又要回归等待时,县退役军人事务局的那位中年干事,终于打来了电话。
“小余啊,好消息!”干事的语气带着一丝轻松,“你的安置有眉目了。县里考虑到你的立功表现和在部队的特殊经历,初步意向是安置到青峰镇人民政府,具体岗位可能是综合治理办公室或者党政办,事业编制。你看怎么样?”
青峰镇,就是他现在所在的这个镇。是这个县靠边境的一个镇,在余庆家所在的镇旁边,平时要住在镇上宿舍,来会家有点远。
综合治理办公室,俗称“综治办”,负责维稳、信访、司法调解、平安建设等,是基层政府中直面矛盾、任务最重、也最锻炼人的部门之一。党政办则是中枢机构,负责文书、会务、协调、督查等,要求细致周到。
这两个岗位,都与他在部队锻炼出的素质有契合之处。综治办需要沉着应对复杂局面和突发情况的能力,党政办则需要严谨的作风和高效的执行力。
“谢谢干事!我没意见,服从组织安排。”余庆压下心中的激动,沉稳地回答。
“好,那你就等正式通知吧。估计还得走几天程序。”
挂了电话,余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近半年的等待和彷徨,终于看到了曙光。一个稳定的工作岗位,一个可以让他真正扎根、施展拳脚的平台。
他没有立刻将这个消息告诉父母,想等正式文件下来再说。他走出家门,再次登上村后的山梁。初夏的风带着青草的气息,拂过脸庞。脚下的村庄依旧宁静,田野里的秧苗泛着新绿。
他知道,进入镇政府工作,并非终点,而是另一段更为复杂征程的起点。那里的“战场”没有枪炮声,但同样有看不见的“硝烟”——人际关系的微妙平衡,政策落地的重重阻力,群众工作的千头万绪,以及发展困境的层层壁垒。
他将要面对的,不再是明确的敌人,而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根深蒂固的观念束缚、以及各种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挑战。他需要学习的,不仅仅是办公室的业务,更是如何在体制内立足,如何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如何将政策善意转化为民众的切实福祉。
这一切,都远比在四百米障碍场上冲刺、在丛林中进行无声渗透要复杂得多。
但他眼神坚定,毫无畏怯。部队五年,赋予他的不仅仅是强健的体魄和过硬的技能,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信念——无论面对何种艰难险阻,都要敢于亮剑,善于破局,永远坚守内心的准则与担当。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枚弹壳,感受着那冰冷的坚硬。这枚从血火中带来的信物,将提醒他,无论身处何地,都不能忘记来路,不能丢弃“利刃”之魂。
正式的通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送达。余庆在母亲的泪光和父亲复杂的目光中,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安置文件。
青峰镇人民政府。综合治理办公室。
新的身份,新的岗位,新的挑战。
余庆知道,他这把曾被淬炼得无比锋利的“尖刀”,如今将要在这片基层的厚土上,以另一种方式,开始新的打磨与劈斩。无声的硝烟,已然升起。而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