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的提议像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承砚和承锐心里漾开圈涟漪。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承锐就扛着竹编的野餐篮冲进院子,里面塞满了油饼、酱肉和新摘的梅子——是他特意去镇上早市抢的,还冒着热气。
“娘,承砚哥说后山有条溪涧,水特别清,能摸鱼呢!”他晃着篮子,布裙的下摆沾着草屑,是早起去割艾草时蹭的。
青梧正对着镜子绾发,没用玉簪,换了根缠着红绳的木簪,是昨日在市集淘的。闻言回头笑:“摸鱼就不必了,当心着凉。倒是把那套粗布衣裳换上,免得刮破了好料子。”
承砚早已备好了马车,是辆寻常农户家的二马车,车板上铺着厚厚的稻草,他还细心地垫了块蓝印花布。青梧掀帘上车时,见车角放着个竹制的躺椅,忍不住打趣:“你倒会享福。”
“娘腰不好,坐久了累。”承砚拍拍椅面,“这是隔壁李大爷家借的,躺着舒服。”
马车慢悠悠驶出镇子,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吱呀”的轻响。青梧靠在躺椅上,掀开车帘看外头——晨雾还没散,田埂上有扛着锄头的农人,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却挡不住脸上的笑意。远处的稻苗绿得发亮,风一吹,像片起伏的绿海。
“还记得吗?”青梧忽然开口,“你们小时候在行宫,总缠着要去后山抓兔子,结果承锐掉进泥坑里,哭着喊娘,还是承砚你把他背回来的。”
承锐挠挠头,耳根发红:“娘怎么又提这个……我那时候才六岁。”
承砚笑着补充:“后来爹还罚我们抄《论语》,你边抄边打瞌睡,墨汁蹭了一脸。”
马车穿过一片竹林,竹叶扫过车帘,留下淡淡的清香。青梧闭上眼睛,听着竹叶的沙沙声,忽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很多年前,先帝还在时,他们也曾这样坐着简陋的马车,去京郊的别院小住。那时她还不是太后,只是个跟着夫君、带着孩子的寻常妇人,会为了孩子们追蝴蝶跑丢了而着急,会蹲在溪边和他们一起捞小鱼。
“到了!”承锐忽然喊了一声,马车停在一片开阔的溪涧边。
青梧下车时,被眼前的景色晃了眼——溪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阳光透过树冠洒下来,在水面上碎成点点金斑。岸边的野花挤挤挨挨地开着,黄的、紫的、白的,像撒了满地的星星。
“娘,您坐这儿。”承砚撑开带来的粗布伞,挡住斜照的阳光,又从篮子里拿出软垫铺在石头上。
承锐早已脱了鞋,赤着脚踩进溪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腿。“娘你看!有小鱼!”他兴奋地指着水里游弋的小鱼苗,伸手去抓,却只捞到一把清水。
青梧笑着摇头:“慢点,别摔着。”她从篮子里拿出针线篮——是昨晚特意带来的,里面放着未绣完的帕子,帕面上才绣了半朵兰草。她坐在软垫上,指尖拈着绣花针,目光却追着承锐的身影跑。
承砚在溪边拾了些干柴,用石头搭了个简易的灶台,又从车上搬下小铁锅,倒了些清水进去。“娘,等会儿煮点梅子汤吧,您昨天说想吃酸的。”
“好啊。”青梧应着,视线落在承砚忙碌的背影上。他穿了件灰布短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正弯腰捡着石子垒灶台,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这模样,倒像极了年轻时的先帝,那时他也总这样,在行宫的院子里为孩子们搭秋千,汗湿的额发贴在额头上,眼里全是笑。
“娘,你看我抓到什么!”承锐举着个小陶罐跑过来,里面装着两条手指长的小鱼,尾巴一甩一甩的。
“快放回去,这么小,养不活的。”青梧放下针线,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当心被鱼刺扎到。”
承锐吐了吐舌头,乖乖把小鱼倒回溪里,看着它们游远了,才坐在青梧身边,拿起个油饼啃起来:“娘绣的兰草真好看,比宫里绣娘绣的还好看。”
“就你嘴甜。”青梧笑着递过帕子,“擦下手,全是泥。”
承砚那边已经把梅子汤煮上了,酸甜的香气随着水汽飘过来。他往锅里扔了两颗冰糖,用木勺轻轻搅着:“娘,少放了点糖,您最近总说嘴里发苦。”
“嗯,你想得周到。”青梧看着他,忽然觉得这样的时刻真好——没有奏折,没有朝会,没有那些必须端着的架子,只有溪水声、柴火声,还有孩子们的笑闹声。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青梧靠在伞下打了个盹。梦里又回到了雁门关,先帝牵着她的手走在城墙上,风里全是沙砾的味道,他却说:“等天下太平了,咱们就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住着,我给你搭个绣楼,你教孩子们绣花。”
“娘,醒醒,喝口汤。”承砚的声音把她从梦里拉回来,手里端着个粗瓷碗,梅子汤已经凉透了,酸甜正好。
青梧接过碗,喝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舒服得叹了口气。承锐不知从哪儿摘了朵大红花,偷偷插在她的木簪旁,被承砚瞪了一眼,他却不怕,还做了个鬼脸。
“多大的人了,还胡闹。”青梧笑着把花拿下来,别在承锐的衣襟上,“戴着吧,像个小状元。”
承锐得意地挺了挺胸,跑去溪边继续玩水了。承砚坐在青梧身边,看着她手里的帕子:“娘,这兰草快绣完了,还差片叶子呢。”
“嗯,等回去绣完,给你当汗巾用。”青梧指尖翻飞,银针在布面上穿梭,“你们小时候用的汗巾,都是我亲手绣的,上面还绣着你们的小名呢。”
“记得。”承砚点头,“我的那条绣了只小狗,承锐的是只老虎,他总抢我的用,说小狗比老虎好看。”
青梧被逗笑了,眼角的细纹堆起来,像漾开的水波:“他呀,从小就嘴硬。”
梅子汤喝了大半,油饼也啃得差不多了。承锐不知疲倦地在溪边跑来跑去,捡了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堆在青梧面前:“娘,你看这个像不像兔子?这个像老虎!”
青梧拿起一块椭圆的白石,上面有圈天然的红纹,像只眯着的眼睛:“这个好,像只偷懒的猫,收起来当个念想。”
夕阳西斜时,马车往回走。青梧靠在躺椅上,手里把玩着那块猫形石头,承锐已经累得睡着了,脑袋歪在她的膝头,嘴角还沾着点梅子汤的渍。承砚坐在车辕上,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鞭子甩得很轻,怕吵醒他们。
车窗外,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青梧轻轻摸着承锐柔软的头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不是身为太后的尊荣,也不是执掌后宫的权势,而是此刻的踏实:孩子们在身边,风里有稻花香,口袋里装着捡来的石头,帕子上的兰草还差最后一针。
她忽然想起先帝那句话,原来真的有这样的地方,有山有水,有她,有孩子们。
“承砚,”青梧轻声喊了一句。
“哎,娘。”承砚回头,晚霞落在他眼里,亮闪闪的。
“明天……还来这儿吧?”青梧问,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又藏着点期待。
承砚笑了,眼里的光比晚霞还亮:“好啊,我再带个渔网,给您钓条大鱼炖汤喝。”
青梧看着他的笑脸,也笑了。车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带着晚归的暖意,一路往家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