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秋阳烈得晃眼,演武场的黄土被马蹄踏得扬起烟尘,混着士兵甲胄的铁锈味,在风里翻涌成一股悍然的气息。明玥坐在承煜身侧的观礼台上,小手攥着栏杆,指节泛白——下方的骑兵方阵正在演练冲锋,玄甲在阳光下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长枪斜指苍穹,齐声呐喊时,震得她耳鼓发麻,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
“姑母看,那是玄甲军的破阵枪!”身侧的永康被乳母抱着,小手指着下方,奶声奶气地喊。他才三岁,却已认得不少兵甲样式,都是承锐在家时教他的。
明玥没回头,目光紧紧追着那个带头冲锋的骑兵校尉。他的枪尖挑落草人时,动作干脆利落,像极了三哥承锐教她剑法时说的“力透枪尖,意在先”。她悄悄按了按腰间的短剑,那是去年生辰,二哥承砚寻来的西域镔铁所铸,剑身轻薄,却锋利异常,此刻正隔着绢帕,硌得她掌心发痒。
“喜欢这里?”承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看着妹妹发亮的眼睛,像看到了当年跃跃欲试要上战场的承锐,眼底漾着笑意。
明玥用力点头,脸颊因兴奋泛着红:“陛下,他们好厉害!刚才那个校尉,一枪就挑飞了三个草人!”
“那是玄甲军的老将了,跟着你外祖父守过雁门关。”承煜指着远处的旗语兵,“你看他挥旗的手势,‘左翼包抄’‘中路突进’,这些都得记熟了,不然上了战场,一步错就是万劫不复。”
明玥看得更认真了。她跟着宫中学武的女官练了三年,剑法已算娴熟,可今日才知道,真正的战场不止有挥剑的勇,还有排兵布阵的谋。那些旗语、号角、鼓声,比女官教的招式图谱复杂多了,却也更让人心潮澎湃。
回宫时,明玥的马鞍上还沾着演武场的黄土。她没回自己的寝殿,径直奔向长乐宫,刚进月亮门就喊:“娘亲!我今天看到玄甲军演武了!他们的破阵枪好厉害!”
青梧正在暖阁里翻检沈策留下的兵书,闻言抬头,见女儿额角冒汗,鬓边的珍珠钗歪了半支,身上还带着股尘土气,便知她定是在演武场看得入了迷。画屏递上帕子,明玥胡乱擦了把脸,眼睛亮晶晶地凑到案前:“娘亲,女官教我的剑法,是不是也能上战场?我觉得……我比那些小兵厉害多了!”
青梧放下兵书,指尖划过书页上“兵者,凶器也”几个字,抬眼看向女儿。十二岁的小姑娘,眉眼已长开,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只是眼底的锐气更盛,少了些当年的沉郁。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握着父亲的旧枪,觉得凭着一股勇劲就能守住雁门关,直到看见兄长倒在血泊里,才知战场的沉重。
“你的剑法是不错。”青梧示意明玥坐下,亲手为她倒了杯温茶,“可战场不是演武场,草人不会还手,敌人却会。你女官教的是招式,可真到了疆场,拼的不只是招式。”
明玥捧着茶杯,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那拼什么?三哥说‘狭路相逢勇者胜’!”
“勇是要的,可更要知道为何而勇。”青梧拿起案上的舆图,指着西羌的位置,“你三哥此刻出征,是为了挡西羌的铁骑,护边关的百姓。他挥枪时,心里想的不是‘我要杀多少敌人’,是‘身后的城池不能破,城里的爹娘儿女不能死’。”
她的指尖移到雁门关:“当年你外祖父守在这里,枪尖对着北狄,可他总说‘能不杀就不杀’。不是怯战,是知道每一条人命背后,都有盼着他回家的人。你现在觉得剑法厉害就能上战场,可若不知道为何而战,那剑,只会伤到自己。”
明玥的脸慢慢红了。她想起演武场那些士兵,他们的铠甲上有旧伤,眼神里有疲惫,却在冲锋时依旧嘶吼着向前。她原以为那是“厉害”,此刻才懂,那嘶吼里藏着的,是守护的决心。
“娘亲十二岁上战场,也是因为……要守护吗?”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怯意。她听过宫里的老嬷嬷说,太后当年在雁门关,一个小姑娘扛起了沈家的天。
青梧的指尖在舆图上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遥远的光:“那时你外祖父重伤,你舅舅还小,北狄的铁骑压到城下,城里的百姓哭着喊着要逃。我不上,谁上?”她笑了笑,摸了摸明玥的头,“可我那时不懂,只知道‘不能退’,直到看见身边的亲卫倒下,才明白‘不退’的意义,是让更多人能好好活着。”
明玥低下头,看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她忽然想起刚才在演武场,那个老校尉在休息时,从怀里掏出个布娃娃,小心翼翼地擦着上面的灰尘。女官说过,他的女儿和自己一般大。
“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去战场,是吗?”她轻声问,语气里的失落藏不住。
“再等几年。”青梧的声音温和却坚定,“等你读懂了舆图上的山河,等你知道了边关百姓的日子有多难,等你明白手中的剑,是为守护而非杀戮时,娘再送你去见你三哥。”
她从妆匣里取出个小巧的银哨,哨身上刻着朵雪莲:“这是你外祖母的东西,当年她在雁门关,用这哨子调度女兵。你先带着,每日去校场练剑时,多想想今日我说的话。等你能吹着哨子,让人心安而非害怕时,再谈战场不迟。”
明玥接过银哨,哨身冰凉,却仿佛带着股暖流。她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娘亲。我会好好学的,不止学剑法,还学……为何而战。”
青梧看着女儿认真的模样,心里松了口气。她不是要拦着明玥的锐气,是想让那锐气沉淀下来,变成真正的力量。就像当年沈策教她的,“枪要沉,心要明”,心不明,枪再沉,也扎不稳根基。
晚些时候,承煜来请安,见明玥正对着舆图描描画画,在西羌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剑,便笑着问:“这是在给你三哥助威?”
“不是。”明玥抬起头,眼睛亮闪闪的,“我在看西羌的地形,娘亲说,懂了地形,才能护住自己人。”
青梧坐在一旁,看着兄妹俩说话,窗外的月光落在舆图上,将“雁门关”三个字照得清晰。她忽然觉得,这长乐宫的暖阁,比当年雁门关的军帐,更让人安心。孩子们在长大,他们的剑会越来越利,心会越来越明,这就够了。
明玥把银哨系在剑穗上,睡觉时都握在手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吹着哨子,身后是安稳的城池,眼前是退去的敌军。娘亲站在身边,笑着对她说:“你看,这才是剑的用处。”
梦醒时,天刚亮。明玥摸了摸枕边的银哨,悄悄起身,提着剑去了校场。晨曦里,她的剑招依旧凌厉,却比往日多了份沉稳。她知道,通往战场的路还长,但她不怕,因为她开始懂了,那路的尽头,不是杀戮的荣光,是守护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