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混着窗外飘进来的玉兰冷香,透着股说不出的沉郁。青梧靠在软榻上,脸色比素白的锦被还要淡,手里捏着承砚前日送来的手抄《千金方》,书页上“肺疾”二字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注解,稚嫩的笔迹里满是急切。
“娘娘,二殿下今早又让人送来了新抄的医案。”画屏端着温水进来,见青梧望着那本医书出神,轻声道,“听说二殿下这几日都泡在皇家书馆,连早课都托人告了假。”
青梧指尖划过“雪莲”二字,那里被承砚画了个小小的星号,旁边批注:“西域天山雪莲,性温,可补肺气,治久咳。”她心里一暖,又泛起酸涩——这孩子向来沉静,不像承煜那般外放,也不像承锐那般跳脱,却总把心思藏在最细处,知道她不喜张扬,便用自己的方式默默记挂着。
“让他别太劳累。”青梧咳了两声,帕子上又染了点浅红,她不动声色地叠好,“告诉他,娘的病不打紧,等他把《脉经》背熟了,娘就好了。”
画屏应着,转身要去传话,却见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手里攥着个被揉皱的纸条:“娘娘!不好了!二殿下……二殿下留了这个,带着侍卫出京了!”
青梧的心猛地一沉,接过纸条。上面是承砚的字迹,比平日潦草些,却依旧工整:“娘,孩儿去西域寻雪莲,勿念。待孩儿归来,娘的病必愈。”
“西域?!”青梧猛地坐起身,胸口一阵剧咳,咳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才十一岁,去西域做什么?!”
画屏捡起掉在地上的《千金方》,恰好翻到承砚标注雪莲的那一页,顿时明白了:“娘娘,二殿下定是看了医书上说雪莲能治肺疾,才……才想着去寻药!”
青梧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榻沿才勉强坐稳。西域万里之遥,沿途不仅有戈壁荒漠,还有盗匪横行,更别提天山雪线的苦寒,连常年往来的商队都要结伴而行,承砚一个养在深宫里的孩子,带着几个侍卫就敢闯?
“快!快传旨,让城门守军拦住他!”青梧的声音发颤,指尖冰凉,“再派人快马追赶,就说……就说娘的病好了,让他立刻回来!”
画屏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宫人们乱作一团,有的去传旨,有的去备马,药碗被碰倒在地,黑色的药汁在金砖上漫开,像一滩化不开的墨。
三日后,追赶的人回来了,带回的消息让青梧浑身冰凉——承砚一行出京时用了太子府的腰牌,说是奉旨巡查京畿防务,守城将领没敢拦;等发现不对时,他们已出了潼关,往河西走廊去了,沿途驿站说,二殿下催得紧,几乎是日夜兼程,连水都顾不上多喝。
“这个傻孩子……”青梧捂着心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承砚留下的医书上,晕开了那小小的星号,“他以为西域是皇家书馆吗?雪莲是那么好找的?”她想起承砚小时候,连蚂蚁搬家都要蹲在廊下看半个时辰,性子温吞得像潭水,此刻却敢为了她,闯那刀山火海般的路。
画屏拿着帕子给她擦泪,自己也红了眼圈:“娘娘别急,二殿下带着的侍卫都是禁军里的好手,定能护着他周全。再说,陛下那边……”
提到萧景琰,青梧的心又沉了沉。她派人去御书房报信,已有两个时辰,却连句回话都没有。是没放在心上,还是……又在猜忌什么?
正想着,李德全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捧着药材的内侍,脸上堆着惯常的笑:“皇后娘娘,陛下听说二殿下的事了,特意让奴才送些安神的药材来。”
“陛下怎么说?”青梧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他是不是派兵去追了?承砚还小,经不起那折腾!”
李德全被她抓得生疼,却不敢挣,赔笑道:“陛下说,二殿下有勇有谋,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年轻人嘛,吃点苦才能长记性。”
“吃苦?”青梧猛地松开手,气得浑身发抖,咳嗽又犯了,“那是西域!是能要人命的地方!他是去寻药,不是去踏青!陛下怎么能……”
“娘娘息怒。”李德全连忙跪下,“陛下说了,已暗中派了百余名精锐护送,不会让二殿下真出事的。再说,二殿下此举虽是孝心,却也太莽撞了,是该让他知道,这天下的事,不是光靠一腔热血就能成的。”
青梧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里像被塞了团冰。萧景琰终究是帝王,看的是“历练”,是“长记性”,却忘了承砚首先是他的儿子,是个为了母亲病急乱投医的孩子。
她挥挥手让李德全退下,独自靠在榻上,拿起承砚留下的《千金方》,一页页翻看。他在“知母”旁写“娘不喜苦味,可加蜜”,在“川贝”旁画了个小小的笑脸“这个甜”,字里行间都是孩子气的体贴。
“你这孩子……”青梧摩挲着那些字,眼泪无声地淌,“娘不要什么雪莲,娘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啊。”
而此时的河西走廊,承砚正坐在颠簸的马车里,捧着地图辨认方向。他穿着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头发被风沙吹得有些乱,脸上却没丝毫倦意,眼睛亮得像藏着星星。
“殿下,前面就是黑风口了,据说夜里有狼群出没。”侍卫长赵忠掀开车帘,脸上带着忧色,“要不咱们歇歇脚,等天亮再走?”
承砚摇摇头,指着地图上的标记:“医书上说,雪莲要在雪线附近采,现在去正好赶上花期。若是耽搁了,娘的病……”他没说下去,小手紧紧攥着衣角——出发前他偷偷去看娘,见她咳得直不起腰,心里就像被针扎一样,只想着快些、再快些,哪怕自己受点苦,也要把药带回去。
“可是殿下……”赵忠还想说什么,却被承砚打断。
“赵叔叔,我知道你担心我。”承砚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但我是娘的儿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她难受。这点苦,算什么?”
赵忠看着少年人清瘦却挺直的脊背,忽然想起出发前陛下的密令:“护他周全,让他看看这世间的难。”他当时不解,此刻却懂了——二殿下在书斋里读得再多,也不如亲自走一遭来得真切。
马车继续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的声响。承砚掀开窗帘,望着外面茫茫的戈壁,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想起娘教他的“藏锋守拙”,可此刻他不想藏,只想快点、再快点。
夜里宿在驿站,承砚被冻醒了,裹紧了薄被还是觉得冷。他想起宫里的暖炉,想起娘身边永远温热的汤药,心里泛起委屈,却没哭——他是来给娘寻药的,不是来哭鼻子的。
赵忠端来一碗热汤面,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忍不住道:“殿下,其实……陛下派了人跟着咱们。”
承砚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明白了什么,低下头继续吃面,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他早察觉出不对劲,他们的马车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危险,连住店都总有“恰好”空着的上好房间。
只是他没说破。父皇有父皇的考量,他有他的坚持。
吃完面,承砚拿出随身携带的医书,就着昏暗的油灯继续看。他在“雪莲”条目下又加了一行:“需得带根采,可保鲜。”字迹在摇曳的灯光下微微晃动,却透着股执拗的认真。
凤仪宫里,青梧夜夜难眠,总要抱着承砚留下的医书坐到天亮。画屏劝她:“娘娘,二殿下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回来的。”
青梧点点头,却止不住地担心。她知道承砚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倔强,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一路的风沙苦寒,会不会磨掉他眼里的光?会不会让他觉得,母亲的病成了他的拖累?
“画屏,”青梧忽然开口,“等承砚回来,我要告诉他,娘这病,其实早就好了大半。”
画屏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含泪点头:“是,娘娘。”
萧景琰偶尔会来凤仪宫坐坐,却从不提承砚的事,只跟她说些朝堂的见闻,或是承煜、承锐的功课。青梧也不问,两人之间像隔着层看不见的纱,客气得有些疏离。
直到第五日,西域传来消息,说二殿下已过玉门关,正往天山去,一路平安。青梧的心才稍稍放下,却依旧每日在佛前焚香,求菩萨保佑儿子顺利。
她望着窗外渐渐抽芽的玉兰,忽然觉得,这深宫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晚些。而她的小儿子,正在万里之外的风沙里,为她采一朵能治百病的雪莲——那或许不是药,是一个孩子能给母亲的,最纯粹、最滚烫的心意。
只是这心意太沉,沉得让她既心疼,又骄傲。
承砚还在赶路,马车碾过戈壁的声音,像一首笨拙的歌。他不知道,母亲在等他平安归来,比等那朵雪莲更急;也不知道,父皇在御书房的舆图上,用红笔圈出了他走过的每一段路,旁边批注着“粮草已备”“驿站已清”。
有些爱,从来都藏在不说的地方。就像承砚的寻药,青梧的牵挂,萧景琰的暗中护送,都在这漫长的等待里,悄悄滋长,等着重逢的那一天,开出比雪莲更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