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护城河的石板桥,发出“咯噔”一声轻响,沈青梧下意识攥紧了袖中的狼山石子——那是她刚到边关时捡的,棱角锋利,此刻被掌心的汗濡得温润。抬起头时,长安的城门正缓缓撞进眼帘。
朱红的城门楼被夕阳镀上金边,檐角的铜铃在风里轻晃,叮咚声漫过护城河,漫过她三年的记忆。她忽然想起离开时的模样:梳着双丫髻,穿着粉袄裙,被母亲塞进马车时还在哭,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那时的长安于她,是甜腻的糖霜,是巷口小贩的吆喝,是朱雀大街上飘不完的香粉气。
而现在,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劲装,头发用同色布带束成利落的马尾,下颌线比三年前锋利了三分。方才在茶摊整理衣襟时,镜囊里的小铜镜映出张陌生的脸——晒成蜜色的皮肤,眼角因常年眯眼瞄准而刻着浅纹,唯有那双眼睛,还亮得像狼山的星子,藏着未褪的锋芒。
“在看什么?”萧景琰的声音从车外传来,他不知何时已勒马在车窗旁,目光落在她发间,“你的发带松了。”
沈青梧抬手一摸,果然,布带末端正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扫着脖颈。她刚要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探进来,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熟练地将她的碎发拢到耳后,再将布带系成利落的死结。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却让她耳尖猛地发烫。
“到了。”他收回手时,指尖似有若无擦过她的耳垂,“下车吧,长安的风,比狼山的软。”
沈青梧推门下车,脚刚沾地,就被一阵香风裹住。是西市飘来的玫瑰香膏味,混着胡饼的芝麻香,还有远处酒肆飘来的米酒甜香——这些气味曾是她童年的底色,此刻却让她有些恍惚,下意识屏住呼吸。狼山的风里只有马粪味、血腥气,还有雪后松林的清苦,干净得像刀光。
“不习惯?”萧景琰站在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城门内熙攘的人群,“过几日就好了。”他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小纸包,递到她手里,“刚路过西市买的,你小时候爱吃的糖蒸酥酪。”
纸包还带着余温,沈青梧捏着那方小小的油纸,忽然想起三年前离京前夜,也是这样的酥酪,母亲一勺勺喂她吃,说:“到了边关,可就吃不上了。”那时她还不懂,母亲眼里的红光是舍不得。
“谢殿下。”她拆开纸包,挖了一勺送进嘴里,甜香漫开的瞬间,眼眶忽然就热了。狼山的苦,似乎都被这口甜泡软了。
正愣神时,忽听有人喊:“那不是沈家的丫头吗?怎么这模样了?”
循声望去,是住在隔壁巷的张嬷嬷,正踮着脚看她,脸上满是惊奇。沈青梧刚要开口,张嬷嬷又咋咋呼呼道:“哎哟,这晒得黑黢黢的,头发也剪这么短,乍一看真像个小子!你娘要是见了,准得心疼坏了!”
沈青梧摸了摸自己的短发,笑了笑没说话。她知道自己如今的模样,定是和长安城里那些描眉画眼的闺秀格格不入。可她不后悔——狼山的风沙磨粗了她的手,却也磨亮了她的眼;边关的烈日晒黑了她的皮肤,却也晒硬了她的骨头。
“张嬷嬷,”萧景琰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沈校尉刚从狼山立功回来,这身筋骨,是护家卫国的模样,比描金戴银好看多了。”
张嬷嬷被他一噎,讪讪地笑了笑:“是老身没见识,校尉大人辛苦了,辛苦了……”
沈青梧转头看他,正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坦然的认可。她忽然觉得,这身与长安格格不入的模样,没什么不好。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城门下的青石板上。沈青梧深吸一口气,带着狼山尘土气息的肺叶,终于慢慢适应了长安的甜香。她抬起头,望着那方熟悉的天空,心里忽然笃定:不管长安有多少软风香雾,她骨子里的那点硬气,是狼山刻给她的勋章,擦不掉,也不用擦。
“走了。”萧景琰碰了碰她的胳膊,“带你去吃你最爱的那家胡饼,加双倍羊肉的。”
沈青梧笑着跟上他的脚步,袖中的狼山石子硌着掌心,提醒着她从哪里来。而前方,长安的灯火正一盏盏亮起,像在为她铺一条回家的路——一条带着硝烟味,却也藏着酥酪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