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龙床前明明灭灭,映着皇帝蜡黄的脸。他气若游丝,呼吸间带着浓重的药味,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明黄圣旨的一角,指节泛白,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传……传青梧来。”他忽然开口,声音细如蚊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侍立在旁的太监不敢耽搁,跌跌撞撞地往东宫跑,靴底在金砖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青梧赶到时,萧景琰正跪在床前,握着皇帝的另一只手,双肩微微颤抖。她快步上前,裙摆扫过地面的锦毯,带起一阵风,吹得烛火猛地斜向一边。
“陛下。”她半跪在地,声音稳得惊人,指尖却悄悄掐进掌心——皇帝的眼神已经散了,只有望着她时,才勉强聚起一点光。
“沈……沈家女。”皇帝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朕知你善战,也知你心细。景琰……他太刚,容易被奸佞绕进去,你得替朕看着他。”
青梧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臣女遵命。”
“光遵命不够。”皇帝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萧景琰连忙替他顺气,却被他一把推开。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案上的圣旨,“那道旨……你拿着。”
太监连忙取来圣旨,明黄的绫缎在烛火下泛着暗沉的光。皇帝示意萧景琰打开,他颤抖着展开,只见上面的朱红御笔字字清晰:“册立太子妃沈氏青梧为皇后,协太子共掌国政,待太子登基,即行册封礼,母仪天下。钦此。”
青梧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惶。她懂这道圣旨的分量——既是无上的荣宠,也是沉重的枷锁。沈家世代为将,手握兵权,如今她被册封为后,与太子共掌国政,无异于将沈家彻底绑在东宫的战车上。往后无论萧景琰遇到什么风浪,沈家都只能跟着往前冲,再无退路。
“陛下,臣女……”
“你敢抗旨?”皇帝的声音忽然提了些力气,眼底闪过一丝厉色,“还是觉得,朕的太子配不上你?”
“臣女不敢!”青梧深深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发出闷响,“只是臣女出身武将之家,恐难担母仪天下之责,更怕……辜负陛下重托。”
“担不担得起,不是你说的。”皇帝喘着气,却笑了,“朕看过你处理军务的折子,比景琰还利落;也见过你教承煜写字,一笔一划都透着稳当。刚柔能并济的人,才配站在他身边。”
他看向萧景琰,眼神忽然变得温和:“景琰,记住,这道旨不是给她的枷锁,是给你的镜子。”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你母后在时,总说‘帝王家最缺的不是权术,是真心’。青梧的真心,你得护好,别让朝堂的脏水染了去。”
萧景琰握紧青梧的手,她的手冰凉,指尖还在微微发抖。他对着皇帝重重叩首:“儿臣记住了。定不负父皇,不负青梧。”
皇帝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眼里的光渐渐散了。他松开抓着圣旨的手,喃喃道:“当年……朕也该给你母后这样一道旨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烛火忽然“噼啪”爆了个灯花,再看时,皇帝已经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释然的笑。
“父皇——!”萧景琰的哭喊声响彻宫殿,却再也换不回那个严厉又别扭的老人。
青梧扶着他站起来,自己却晃了晃。太监捧着圣旨上前,躬身道:“太子妃娘娘,该接旨了。”
她看着那道明黄的圣旨,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父亲把她叫到演武场,扔给她一杆枪:“沈家女儿,要么别拿起枪,拿起了,就别怕死在战场上。”那时她不懂,为何父亲眼里总带着沉重。
此刻终于懂了。
她接过圣旨,绫缎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这哪里是圣旨,分明是父亲递来的那杆枪——握着它,就得守好身后的人,就得直面枪林弹雨,哪怕最后浑身是伤,也不能松手。
“接旨。”她开口,声音有些发哑,却异常坚定,“臣女青梧,谢陛下隆恩。”
走出寝殿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萧景琰的眼眶通红,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像是怕她跑掉。宫人们跪了一地,齐声高呼“陛下驾崩”,哭声响成一片。
“你怪朕吗?”萧景琰忽然问,声音沙哑,“父皇这是把沈家拖进来了。”
青梧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晨光从宫墙的缝隙里透进来,落在她脸上,映出眼底的清明:“不怪。”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擦过他的泪痕,“从我嫁你的那天起,沈家就已经站在你这边了。这道旨,不过是让我们离得更近些。”
她展开圣旨,对着晨光轻轻吹了吹,朱红的字迹在光下泛着暖意。“你看,”她笑着说,“‘共掌国政’,不是让我替你扛,是让我们一起扛。”
萧景琰望着她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皇总说他不像个太子,太软。此刻才明白,他的“软”,或许正是因为身边有这样一道光——能替他挡刀,也能陪他晒太阳,能握枪杀敌,也能提笔写家书。
宫门外传来钟声,一下,又一下,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结束。青梧将圣旨折好,放进萧景琰的怀里,指尖与他相触时,两人都顿了顿。
“走吧,”她轻声说,“该去准备登基大典了。”
萧景琰点点头,握紧了她的手。晨光漫过宫墙,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并肩而立的山,沉默,却稳如磐石。青梧知道,从接下圣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只是沈家的女儿,也不只是太子妃。往后史书上会写“皇后沈氏,佐帝定天下”,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握着那道圣旨,握着身边人的手,一步一步,把脚下的路走成坦途而已。
至于那所谓的“枷锁”,她低头笑了笑——能和心上人一起扛的,从来都不是枷锁,是命运递来的红绳,粗粝,却暖得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