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漕神的告谕红纸黑字,贴满了衙门口。香烛、油漆、牲畜粪便的气味混杂在忙碌的空气里。韩青与老吴头在廊下低声核对最后一遍布防,每个名字,每个位置,都像在沙盘上推演生死。
林夙站在二堂窗后,看着这一切。章程摊在案上,他却一字未入眼。指尖无意识地叩着黄花梨木的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仿佛在计量着看不见的时间。
“大人,都安排妥了。”韩青进来,声音压得很低,“我们的人能到位。外围也放了眼睛。只是……”他顿了顿,“‘影楼’若来,必不走寻常路。他们擅长什么,会藏在哪儿,我们知之甚少。”
林夙的目光投向窗外漕神庙的飞檐轮廓,那里将是几天后万众瞩目的焦点,也可能是鲜血喷溅的刑场。“赵皓要动手,一定会选我最意想不到、也最无法防备的角度和时机。庙里每一尊神像的背后,每一幅幡幢的阴影,甚至……每一个经过我身边的陌生面孔,都可能藏着刀。”
他转过身,眼神沉静却锐利:“我们布的防,是基于常理的‘盾’。但‘影楼’的刀,是专门破盾的‘锥’。还缺一块拼图——那把锥子,究竟会从哪个方向刺过来。”
“缺一块拼图……”韩青咀嚼着这句话,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给沙州顾寒声发一份正式的观礼请柬。”林夙忽然道,“用官驿,走明路。”
韩青一怔:“这是为何?他刚遭大难,断不会来。且此举……”
“且此举,会让赵皓知道,我在‘惦记’沙州。”林夙接过话,“我要让他分心去琢磨,顾寒声会不会来,来了会不会有变数。同时,也给那位顾参军递个信号——凉州这条船,虽然风浪大,但船板还算结实,他若想靠过来,至少知道码头在哪儿。”
韩青领命而去。林夙重新看向窗外,喧嚣的筹备声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布下了盾,抛出了饵,但心头那片阴霾,依旧萦绕不散。
那块关于“锥子”的拼图,究竟在谁手里?
那块缺失的拼图,正在镇国公府偏厅,被赵皓亲手,严丝合缝地摁进了名为“祭典”的杀局之中。
舆图铺开,不再是西北的辽阔疆域,而是漕神庙的精细结构。冯都尉粗壮的手指点在钟鼓楼两侧延伸出的飞檐廊道上:“这里,离主祭台八十步,居高临下,视野无阻。三名‘影楼’最好的射手,会扮作安置编钟、调试鼓架的乐工,提前一夜潜入,藏身廊檐之后。弩是特制的短弩,箭矢淬‘鹤顶红’,见血封喉,中者立毙,症状似急症心厥。”
他移动手指,指向庙前广场:“这两名死士,混在抬三牲的民夫里。他们不使刀剑,袖藏见血封喉的毒针与匕首。待射手发动,人群大乱时贴近,确保林夙绝无生机。外围,我们的人会适时制造火警或骚乱,阻断街道,迟滞任何援兵。”
赵皓微微眯着眼,仿佛已看到了那幅画面:钟鼓齐鸣的庄严时刻,毒箭破空,祭台上下大乱,死士突进,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身影在惊愕中倒下。他甚至在脑海中为这一幕配上了祷词的余音作为背景。
“林夙的护卫呢?那个韩青,还有他招揽的那些老兵?”赵皓问。
“韩青和老吴头,自会有人‘重点照顾’。我们买通了一个赞礼官,会在林夙单独上香诵读祭文时,稍稍拖延流程,让他的护卫不得不退得更远些。那片刻的‘孤独’,就是给他敲响的丧钟。”冯都尉语气笃定,透着边军处理事情的干脆与血腥。
赵皓缓缓靠回椅背,指尖在“林夙”二字上反复摩挲,直至将那墨迹晕开一小团污渍。“很好。”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彻骨的寒意,“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着,在漕神面前,在这万众瞩目的地方,跟我赵皓作对的人,神灵也保佑不了。”
他仿佛已闻到血腥气混着檀香味,那是胜利的味道。
神灵是否保佑,沙州黑石谷里那二十三名没能回来的汉子,已经无从得知。他们的血,早被戈壁的燥风舔舐干净,只剩下一把把冰凉、锋利的旧弩,和几包药香扑鼻的金疮药,沉默地堆在顾寒声面前。
凉州来的请柬,措辞客气,官样文章。可落款“林夙”那两个字,力透纸背。
顾寒声拿起那枚曾被他视为希望、如今却沾满同伴鲜血的青鸢令牌。青铜冰冷,纹路硌手。组织的援助带来了地图,也带来了坟墓。是组织内部出了叛徒,还是从一开始,自己就是被算计好用来吸引火力的弃子?
他不再相信这背后的任何“深意”。在黑石谷的绝望与背叛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
他走到院中水井边,没有丝毫犹豫,将令牌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咚一声闷响,很快被井水吞没,再无涟漪。
断了。
回到屋内,他提笔,先写了一份格式标准的谢函,感谢林夙大人馈赠药械之谊。然后,他唤来仅存的心腹,口授了一句绝不会落在纸面上的话:
“去,找绝对可靠的人,带给凉州林大人。就说——‘沙州风大,祭典路远,恐难成行。然大人美意,心领神驰。他日若得机缘,当与大人,共饮一杯西北最烈的烧刀子。’”
这话含糊,却有了温度。他断了青鸢那条看不见的线,却向凉州那个同样身处漩涡、却递来硬邦邦武器的人,迈出了半步。这半步,是试探,是留有余地的回应,也是在绝境中,为自己预留的、另一条或许不那么安全的通道。
顾寒声投向井中的那声闷响,以及他向着凉州迈出的那半步,并未逃过始终悬浮于棋局之上、冷静俯瞰的眼睛。
素帛在陆先生手中展开,又轻轻落下。上面关于“影楼”布局的细节,详尽得令人发寒。
“钟鼓楼,两侧廊檐,乐工装扮,淬毒弩箭。”陆先生缓缓念出关键,“赵皓这是要一击必杀,且选了个最难防范的位置。”
“赤羽”急道:“必须提醒林夙!否则……”
“否则,我们前期所有投入,对‘破局者’的期待,都将化为乌有。”“灰隼”冷冷接口,“但如何提醒?直接告知,我们便从观棋者,成了局中人,再无转圜。”
“玄龟”苍老的声音响起:“林夙若死,西北局面倒退十年。赵皓气焰更炽,于组织大业有百害无一利。但直接介入,风险莫测。”
陆先生的目光扫过沉默的众人,最终落在上首那一片阴影中。
阴影里,“青鸢”首领的声音如同从石缝中渗出,低沉而果决:“他不能这样死。至少,不能死得如此轻易,让赵皓称心如意。”
陆先生心领神会:“首领的意思是……‘意外’?”
“让这条最关键的情报——射手的确切位置和伪装——通过一个偶然的、绝对无法追溯的渠道,‘恰好’被林夙那个机警的亲随韩青发现。要像是他们自己侥幸侦查所得,甚至,可以让他们为此付出一点小小的、合理的代价。”
“嫁祸于巧合,救人于无形。”“青鸢”首领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赞许,“让林夙自己解决这场杀局。我们既保住了棋子,观察了他的极限,又未暴露自身,还让赵皓与‘影楼’碰得头破血流。一箭三雕。”
密令即出。
一条承载着生死的情报,就此从最隐秘的巢穴离弦,它不会飞向林夙的案头,而是会化作市井流言、醉酒后的胡话、或是某个小人物惊慌失措的梦呓,曲折、隐晦、却坚定不移地,飘向凉州,飘向那个正在为“缺一块拼图”而凝神戒备的韩青耳边。
四线交织,一图终现。
凉州的盾已竖起,京城的锥已淬毒,沙州的线已割断又重连,而阴影中的手,已悄然拨动了弓弦。
所有的谋划、仇恨、算计与挣扎,都将在数日后的漕神庙前,迎着缭绕的香烟与万众的目光,轰然碰撞。
祭典的钟鼓尚未敲响,但命运的弦,已绷紧至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