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衙门正堂,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周长史与孙参议分别坐在左上首,一个面色沉肃,不怒自威,带着军旅之人的硬朗;一个面带微笑,眼神却如深潭,是典型的官场老吏做派。
林夙从容步入堂中,在主位落座,拱手为礼:“周大人,孙大人,一早联袂来访,不知有何指教?”他语气平淡,仿佛昨夜的血案、怀中的铁证、眼前的强敌都未曾存在。
周长史开门见山,声如洪钟:“林大人,昨夜城西发生命案,死者乃粮商张氏,影响恶劣!都督府已接到报案,据查,此事似乎与漕运纠葛有关。本官与孙大人此来,一是通报案情,二也是想听听林大人对此事的看法。毕竟,漕运治安,也关乎地方稳定。”他直接将命案与漕运挂钩,将压力抛了过来。
孙参议在一旁慢悠悠地补充道:“是啊,林大人新官上任,本就众目睽睽,如今治下发生此等恶性案件,若不能迅速查明真相,严惩凶徒,只怕……于大人官声有碍,也容易让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对朝廷的漕运新政产生误解啊。”话语温和,却暗藏机锋,既点出林夙的处境,又隐隐将案件与新政关联,可谓诛心。
林夙静静听完,脸上并无波澜,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方才缓缓道:“二位大人消息灵通,心系地方,本官感佩。张记粮商不幸遇害,本官亦感痛心。此事,本官已责令衙内属官协助调查。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看向二人,“据本官初步了解,张氏生前曾因生意纠纷,与人多有龃龉,是否因此引来杀身之祸,尚需详查。至于是否与漕运直接相关……此时断言,恐为时过早。二位大人以为然否?”
他四两拨千斤,将案件性质暂时限定在“生意纠纷”,避开了直接指向漕运系统的陷阱,同时也暗示案件复杂,不宜过早下结论。
周长史眉头微皱,显然对林夙的滑不溜手不甚满意:“林大人,明人不说暗话。如今凉州城内风声鹤唳,有传言说,这张氏之死,乃是因为他欲向巡察使衙门举告某些不法之事,故而遭人灭口!若果真如此,那凶手要掩盖的,恐怕就不只是区区生意纠纷了!”他目光灼灼,逼视林夙,试图挑起林夙的反应,或者逼他表态。
孙参议也收敛了笑容,叹道:“若是涉及举告……那性质可就严重了。林大人,您手握巡察之权,若有百姓携冤情而来,无论涉及何人,都当一查到底,以安民心啊。否则,朝廷设立巡察之职,又有何意义?”他站在道德和职分的制高点,看似支持林夙,实则将“查案”的责任和风险,牢牢绑在了林夙身上。
面对两人一刚一柔、步步紧逼的联手施压,林夙忽然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他抬起眼,目光依次扫过周长史和孙参议,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周大人所言传言,本官亦有耳闻。孙大人所言职分,更是本官铭记于心。正因如此,本官才更要谨慎行事,查案,需讲证据,断案,需依律法。岂能因市井流言,便妄动刀兵,搅得人心惶惶?”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探询:“倒是二位大人如此关切此案,甚至一早便联袂而来,可是……掌握了什么本官尚不知晓的关键线索?或是,对那‘传言’中欲被举告的‘不法之事’,有所知晓?若果真如此,还请二位大人不吝赐教,本官也好按图索骥,早日破案,以正视听。”
反将一军!
你不是用传言施压吗?我就问你传言的具体内容!你不是让我查吗?那你把你知道的线索交出来!
周长史脸色一僵,孙参议眼中也闪过一丝讶色。他们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巡察使不仅没被吓住,反而如此犀利地将问题抛了回来。
“这个……本官也只是听闻,具体细节,自然还需林大人详查。”周长史含糊道。
孙参议干笑一声:“林大人说笑了,查案缉凶,乃是林大人职责所在,我等外官,岂敢越俎代庖?只是提醒大人,此案关乎凉州稳定,需得重视罢了。”
见两人气势稍挫,林夙见好就收,神色恢复淡然:“二位大人的提醒,本官记下了。此案,本官定会追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也请二位大人放心,朝廷法度在,朗朗乾坤在,宵小之辈,终究无所遁形。”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仿佛意有所指。
周长史与孙参议对视一眼,知道今日难以取得突破,反而被对方轻描淡写地挡了回来,还隐隐被将了一军。继续纠缠下去,并无益处。
“既如此,那我等便不打扰林大人办公了。”周长史起身,抱拳道,“望大人早日破案,给凉州百姓一个交代。”
“静候佳音。”孙参议也笑着拱手。
“二位大人慢走。”林夙起身相送,礼仪周全。
送走两人,林夙脸上的平静瞬间褪去,眼神变得锐利如刀。韩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大人,他们来者不善。”
“何止不善。”林夙冷笑,“他们是来试探,也是来警告,更是来施加压力,逼我自乱阵脚,或者,逼我交出顾寒声。”
他转身,看向韩青:“顾寒声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但城中的搜捕似乎松了些,可能他们暂时没找到线索,或者……另有打算。”
“保护好证据,盯紧‘隆昌号’和都督府的动向。”林夙沉声道,“另外,想办法,将张记命案与‘北边客商’在凉州附近出现的风声,巧妙地放出去,不要直接关联我们。”
“大人的意思是?”
“他们想用流言压我,我便还他们一个更劲爆的流言。”林夙目光幽深,“水越浑,想要摸鱼的人,才会越着急。而我们,需要他们着急。”
韩青心领神会:“是!”
堂前的机锋暂告段落,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在暗处铺开。林夙知道,周长史和孙参议的亲自登门,意味着对方已经将他视为必须正视甚至拔除的威胁。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
而此刻,他怀中的那份铁证,仿佛有了千钧之重,也散发着灼人的温度。
这把火,该如何点燃,才能烧尽腐朽,而不引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