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雪霁初晴,寒意却直刺骨髓。
定远仓外,气氛比昨日永丰仓更加凝肃。兵卒甲胄鲜明,刀枪出鞘半分,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周长史与孙参议依旧在场,只是脸上再无昨日那故作镇定的温文,只剩下面具般的冷硬。赵佥事果然“告病”未至。
林夙仿佛未见这无形刀兵,步履沉稳,直入仓场核心。例行抽查不过片刻,他便在堆积如山的粮囤前驻足,目光扫过账册,直接开口,声如金铁交击,在空旷仓廪间回荡:
“昨日提及旧档损耗之事,本官思之未妥。既为核查,当追本溯源。”他转向陪同的仓大使,语气不容置疑,“烦请将定远仓近三年来,所有涉及粮草出库、损耗核销、以及与商户钱粮交割的原始凭据、签押文书,尤其是需赵佥事复核用印者,全部调出,本官要一一验看。”
仓大使脸色瞬间惨白,腿肚子发软,求助地看向周长史。
调原始凭据?还要赵佥事经手的全部?这岂是半日能备齐?即便备齐,那里面有多少是见不得光的“阴阳账”、“糊涂账”?
周长史眉头紧锁,上前一步:“林大人,原始凭证浩繁,堆积如山,一时难以调齐。且仓廪重地,文书搬动不易,不如先核查实物,账目之事……”
“实物要查,根源更要清。”林夙寸步不让,目光如电,“周大人,军粮关乎国本,一丝一毫皆须有据可查。若无清晰账源,今日仓中这万石粮,何以证明其来路正、去向明?若连原始凭证都无法调阅,这‘核查’二字,岂非成了儿戏?”他微微一顿,声音压低,却更显锋利,“还是说,定远仓的账目……有什么不便示人之处?”
最后一句,如同冰锥,刺破所有伪装。
孙参议干咳一声,试图转圜:“林大人所言有理,只是事有缓急……”
“孙大人,”林夙截断他的话,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盖有巡察使印信的正式文书,“此为调阅令。依《漕运巡察则例》第三条,本官有权调阅一切与漕运、仓储相关之文书档案。请仓大使立即执行,延误者,以妨碍公务论处。”
图穷匕见!
林夙不再迂回,直接动用权柄,亮出法规,将一场心照不宣的博弈,变成了必须执行的命令。他站在了“法理”与“职分”的绝对制高点。
仓大使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周长史胸膛起伏,眼中怒意与惊疑交织。他没想到林夙如此强硬,更没想到他准备得如此充分,直指最致命的账目根源。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仓门的呼啸声。
这点(调阅原始账目)一旦落实,牵连的将是整个凉州卫军粮系统乃至背后利益网络的面(无数假账、贪墨、利益输送)!
就在这时,一名都督府亲兵匆匆跑来,在周长史耳边低语几句。周长史脸色骤然一变,猛地看向林夙,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
林夙心中了然,面色却无波澜。看来,顾寒声昨夜的行动或情报,已经产生了效果——或许赵佥事“藏身李府”的消息走漏了,或许那辆北去的账册车马出了意外。
“好!好一个林巡察使!”周长史忽然冷笑起来,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调阅账目?可以!不过,就在方才,本官接到急报,昨夜有贼人潜逃,杀伤兵卒,其形貌特征,竟与沙州来的那位顾寒声顾参军颇为相似!如今全城正在搜捕此獠!林大人,您这位‘故交’,可是给了我们好大一个‘惊喜’啊!”
他直接掀桌,将“顾寒声”抛了出来,既是转移焦点,更是赤裸裸的威胁——你的人在我手里有把柄,别逼我鱼死网破!
现场所有目光,瞬间聚焦于林夙。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反扑,林夙只是轻轻拂了拂官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眼,迎着周长史逼视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一丝极淡、却冷冽如冰刃的弧度:
“哦?竟有此事?顾参军乃朝廷命官,昨日确曾拜会本官陈述公务。若其涉案,自有朝廷法度与刑名衙门处置。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一码归一码。顾寒声之事,与本官此刻依律核查定远仓账目,有何干系?周大人莫非是想告诉本官,因为一个尚未查实的‘贼人’疑案,我大雍朝廷的军仓账目,就看不得了?!”
以点破面,再以更大的“面”(朝廷法度)镇压反扑!
周长史被噎得气血翻涌,一时语塞。
孙参议暗道不好,林夙此言,已将个人嫌疑与公务核查彻底切割,并上升到了藐视朝廷法度的高度,他们若再阻拦,道理上便彻底站不住脚了。
“调账!”林夙不再看他们,直接对仓大使喝道,声震屋瓦,“半个时辰内,本官要见到第一批,尤其是去岁秋粮入库至今的所有出仓凭证!延误一刻,你这仓大使,便不用当了!”
仓大使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吩咐胥吏去搬文书。
周长史与孙参议僵在原地,脸色铁青。他们知道,林夙这把刀,已经不再满足于试探,而是狠狠劈了下来。今日这定远仓,恐怕真要被他劈开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血口子。
而这道口子,将会撕开怎样一张惊天动地的网?
仓外阳光惨白,映照着仓内无数双惊恐、愤怒、或暗藏期待的眼睛。
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