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门前,人潮汹涌,士子如织。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汗味与难以言状的紧张。数千考生的命运,将在这座巨大的科举牢笼中被决定。
排队验明正身时,骚动乍起。一名青衣士子“不慎”撞向林夙,手中砚台脱手,浓黑的墨汁直泼林夙考篮!
“哎呀!抱歉抱歉!”那人连连作揖,眼底却闪过一丝得色。
电光石火间,林夙手腕微沉,考篮如被无形之手牵引,向后滑开半尺。墨汁“啪”地溅落青石板,淋漓刺目。
沈文舟一步挡在林夙身前,目光如炬盯住那青衣士子:“贡院门前,行止当心。”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那士子面色一白,讷讷退入人群。
“是崔家。”韩青的声音如线,传入林夙耳中。林夙面色不变,只微微颔首。第一关,过了。
然而,真正的折磨在踏入号舍那一刻才降临。
他被分到了“臭号”——紧邻贡院净房,夏末的秽气与蝇虫几乎凝成实质,无孔不入。这绝非偶然。
林夙在低矮的号舍中坐下,放下考篮,对外界污浊恍若未闻。他闭上眼,调整呼吸,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陈记药庐的清净、张绪书房的墨香。巨大的环境反差,更凸显他内心的定力。
“心静则境净。”他默诵师训,竟在这污秽之地,率先寻得了一片灵台清明。
三声炮响,考题下发。
当林夙展开策论题纸时,纵然心有准备,指尖仍是一颤——
《问盐铁漕运之利弊与革新建言》
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墨臭与污浊的空气,此刻竟让他无比清醒。王允年的《盐铁新策疏》、账册上触目惊心的数字、顾璘中毒的惨状、“青鸢”的密令、“破晓”的阴影……所有线索在此刻汇聚成一股洪流,在他胸中激荡。
他研墨,动作沉稳如山。墨锭与砚台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号舍区显得格外清晰。
落笔。
开篇立论,便引经据典,气势磅礴,直指盐铁漕运乃“国家之血脉,民生之命脉”。随即,笔锋如手术刀般精准切入现状沉疴:
“……然则,官营之弊,在于胥吏中饱;漕运之困,在于沿途盘剥。更有甚者,官商勾连,以‘冰敬’‘炭敬’为名,行利益输送之实,致使国帑流失,盐价腾贵,民有怨声……”
他并未直接提及王允年之名,但每一句鞭挞,都如同无形的箭矢,精准地瞄向了那位提学副使的所作所为。他将调查所得化入宏论,既有古今对比,又有数据支撑(源自账册脉络),更提出了数条切中时弊、极具操作性的“渐进改良”之策。
全文一气呵成,力透纸背。既有经世济民的胸怀,又有老成谋国的稳妥,更暗藏着一把足以将王允年钉上耻辱柱的软刀子。
当最后一句“惟愿以臣之笔,为君分忧;以臣之智,为民请命”写下,他轻轻搁笔。汗水已浸湿内衫,不是因炎热,而是因这场心神的高度凝聚。
他这边文章已成,贡院明远楼上,主考官方献夫拿起他的卷子。这位素来以沉稳着称的重臣,目光扫过策论中段某处犀利的剖析时,捏着卷角的指尖微微一紧,随即不动声色地将试卷归于“上等”之列,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冰山理论:海面下的震动)
考场之外,韩青抱臂立于僻静巷口,与不远处一个同样看似闲散的货郎目光一触即分。两人都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那是“察事听”密探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警惕与冷漠的味道。对峙在无声中进行,直到贡院放排的钟声响起。
林夙随着人流走出贡院大门,夕阳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沈文舟与韩青立刻迎上。
“如何?”沈文舟问。
林夙望向金陵城深处那看不见的权力漩涡,轻声道:
“火种已埋下,只待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