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像裹了冰碴子的鞭子,抽打在淮水两岸。夜色浓得化不开,星月皆隐,只有黑石川联军大营辕门上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中剧烈摇晃,投下昏黄不定的一片光晕,勉强照亮哨塔上兵卒呵出的白气和冻得发青的脸。
中军大帐内却温暖如春。数盆炭火烧得正旺,时不时爆起一点火星,噼啪轻响。
萧玄卸了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外罩一件狐裘,正坐在灯下,与墨九、赵莽等几位核心将领商议开春后的布防与“隐鳞”进一步渗透的计划。他体内的“鸠羽”之毒已彻底清除,面色红润,眸光湛然,指间一枚黑子轻轻敲击着棋盘,听着赵莽在那唾沫横飞地嚷嚷着要主动出击,端的是气定神闲。
“……要俺说,就该趁着现在兵强马壮,狠狠捅慕容彦那老小子一下!叫他过年都不安生!”赵莽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声如洪钟。
墨九面无表情地泼冷水:“慕容彦收缩防线,凭险固守,我军强攻,伤亡必大。不如继续让‘隐鳞’暗中蚕食,断其粮道,乱其军心,待其自溃。”
“等?等到猴年马月去?老子这刀都快生锈了!”
萧玄嘴角噙着一丝淡笑,正要开口,忽然,他敲击棋子的手指顿在了半空。
几乎同时,帐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迅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中军而来!蹄声杂乱而急促,显是来者不顾一切地催马,更奇怪的是,竟无人阻拦示警?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赵莽也闭上了嘴,手下意识地按上了刀柄。墨九身影一晃,已悄无声息地贴近帐门。
“报——!”一声嘶哑扭曲、几乎不似人声的呐喊撕裂了夜的宁静,伴随着战马痛苦的长嘶和重物坠地的闷响。
“怎么回事?!”帐外亲卫的厉喝声响起。
“紧急军情!建康……建康……”那报信的声音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充满了极致的惊惶与疲惫。
萧玄眉头一蹙,放下棋子,沉声道:“带进来。”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凛冽的寒气夹杂着血腥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两名亲卫几乎是架着一个泥人进来。
来人浑身裹满了泥浆和冻结的血痂,官袍破烂不堪,依稀能看出是南梁低阶文官的制式,但早已被一路的亡命奔逃糟蹋得不成样子。他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擦伤和冻疮,嘴唇干裂出血,唯有一双眼睛,因极度恐惧和急切而瞪得几乎凸出,里面布满了血丝。
一进温暖的营帐,他被寒气冻僵的身体猛地一颤,竟直接瘫软下去,若非亲卫架着,早已倒地。他怀中却死死抱着一个用油布裹了数层的长条状物件。
“你是什么人?!”赵莽粗声喝问,警惕地盯着他。
那人似乎被赵莽的大嗓门惊得回了几分神,浑浊的目光扫过帐内几人,最后落在主位上面容沉静、气度不凡的萧玄身上。他猛地挣扎起来,推开亲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因为脱力,上半身几乎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撕心裂肺的沙哑:
“卑职……卑职御史台侍书郎……王瑾……奉……奉三皇子殿下密令……突……突围出建康……求见隐麟都督萧……萧将军!”
他气息不匀,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三皇子?建康?
帐内几人脸色都微微一变。萧玄眸光一凝,身体微微前倾:“建康出了何事?慢慢说。”
那王瑾听到萧玄问话,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猛地抬起头,泪水混着脸上的污浊淌下,泣不成声:“都督!完了!全完了!景侯……景侯反了!勾结北齐,引狼入室!聚兵十万,围攻建康已有三日!城……城快守不住了!”
“什么?!”赵莽猛地跳了起来,虎目圆瞪,“景侯那老匹夫敢反?!朝廷那些兵都是吃干饭的吗?!”
墨九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
萧玄面色不变,但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手指在狐裘上轻轻一点:“景侯?他哪来的十万兵?建康城高池深,禁军、京营何在?”
王瑾哭得浑身发抖:“禁军……禁军副统领被景侯买通,昨夜……昨夜偷偷开了西直门,虽被及时发现血战夺回,但……但叛军已然趁机涌入外城!如今正在猛攻内城!京营……京营大半被调去防备北境,城中兵力空虚啊!陛下……陛下急火攻心,已然卧榻不起!是……是三皇子殿下临危受命,督领防务,苦苦支撑……”
他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去解怀里那个油布包裹,因为手指冻僵,解了几次都没解开,最后还是旁边的亲卫帮忙,才层层剥开。
油布之下,赫然是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那绢帛边缘沾染着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
“殿下……殿下命卑职拼死突围,带来陛下……陛下的血诏!”王瑾双手高高举起那卷绢帛,声音凄厉,“陛下口谕,传位于三皇子殿下!令……令都督萧玄,见诏如朕亲临,速速率领北境精锐,驰援京师!清君侧,诛国贼!迟了……迟了恐怕社稷倾覆,江山易主啊!”
血诏!传位三皇子!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帐内每一个人耳边!
赵莽和几名将领都惊呆了,呼吸陡然粗重起来。墨九迅速上前,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绢帛,仔细检查了绢质和上面的皇家印鉴,又凑近闻了闻那血迹,这才面色凝重地转向萧玄,微微点头:“主公,印鉴无误,确是宫中御用之物,血……也是新鲜的。”
萧玄缓缓站起身,走到王瑾面前。他没有立刻去接那血诏,只是垂眸看着匍匐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侍书郎。
帐内安静得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瑾压抑不住的抽泣声。
萧玄的目光幽深,仿佛透过王瑾,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座被战火与鲜血笼罩的巍巍皇城。火光冲天,杀声震地,曾经象征至高权柄的宫阙殿宇,此刻正摇摇欲坠。那位曾猜忌他、打压他、甚至给他定下“叛国”罪名的皇帝,如今躺在病榻上,只能用自己的血写下诏书求救。而那位心思深沉、曾与他有过合作却也彼此提防的三皇子,在这危亡关头,成了最后的希望,向他这个远在北境的“叛臣”发出了泣血的求援。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也太……巧合。
景侯的叛乱,北齐的暗中插手,建康的猝不及防,皇帝的突然重病,三皇子的临危受命和这封血诏……
无数的线索和信息在萧玄脑中飞速闪过、碰撞。前世身为“孤鸾”的警觉和今生在权谋诡谲中挣扎求存的经验,让他下意识地对这一切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但……万一是真的呢?
若是建康真的城破,景侯篡位,北齐势力长驱直入……那南梁就真的完了。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黑石川将士的血战,拓跋月的盟约,天下谍盟的布局……都将失去意义。
王瑾见萧玄久久不语,只是用那种深不见底的目光看着自己,心中恐惧更甚,猛地以头抢地,砰砰作响,额角瞬间见了血:“都督!卑职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都督看在江山社稷、亿万黎民的份上,发兵吧!殿下……殿下和全城百姓,都在等着都督啊!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呜呜呜……”
他哭得撕心裂肺,那绝望的情绪不似作伪。
萧玄终于动了。他伸出手,从墨九手中接过了那卷沉甸甸、带着血腥气的血诏。
指尖触及那冰凉丝滑却又沾着粘稠血液的绢帛,一种历史的沉重感和冰冷的杀机仿佛顺着指尖蔓延上来。
他没有立刻展开,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那份重量。
然后,他目光抬起,看向帐外浓重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直抵那座风雨飘摇的国都。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力量,在温暖的帐内清晰地响起:
“王侍书,一路辛苦。你的使命,完成了。”
“墨九,带王侍书下去,用最好的伤药,让他好生歇息。”
“赵莽,”
萧玄猛地转身,狐裘带起一阵风,眸光如电,扫过帐内众将。
“击鼓,升帐!”
“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