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皇家别院,相较于城南驿馆,果然更加“清净”。
院墙更高,林木更深,守卫的密度更是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几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且全是眼神锐利、气息沉凝的内卫高手。别说人,恐怕连只陌生的飞鸟都难以随意进出。别院内的陈设虽精致,却透着一股久无人居的清冷和挥之不去的压抑。
萧玄被安置在别院最深处的一栋独立小楼内,美其名曰“静养”,实则与外界彻底隔绝。苏婉也被安排在同一小楼的侧厢房,行动范围同样受到严格限制。
夏日的天,孩儿的脸。傍晚时分,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闷雷滚滚,一场暴雨眼看就要来临。
萧玄坐在窗边,面前摊着那本北齐地理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和庭院中那些如同雕塑般钉在各处的内卫身影,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推演着外界可能的变化。
苏婉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燕窝,轻轻走进房间,放在他手边。看着他又在出神,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疼惜,柔声道:“快下雨了,天气闷,喝点燕窝润一润吧。你近日……清减了许多。”
她的声音将萧玄从沉思中拉回。他转过头,对上苏婉那双清澈却带着忧虑的眸子,微微颔首:“有劳了。”
他端起白瓷碗,小口喝着温润清甜的燕窝,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苏婉。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未施粉黛,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玉簪,比起往日似乎更多了几分沉静和坚韧。这段时日,她不离不弃,悉心照料,默默承受着软禁的压力和恐慌,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气氛一时有些静谧,只有窗外越来越近的雷声轰鸣。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马车驶近以及守卫盘查的声音。在这被严密封锁的别院,任何外来动静都显得格外突兀。
萧玄和苏婉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很快,一名内卫队长模样的男子快步走到小楼下,声音透过雨前沉闷的空气传来:“启禀萧大人,门外有一女子,自称萧氏,乃……乃大人的族姐,听闻大人在此,特来探望。您看……”
自己的族姐?萧玄眉头微蹙。萧家早已被监视,族人不能离开,何时冒出一个族姐?还偏偏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找到这戒备森严的别院来?
事有蹊跷。
“让她进来。”萧玄沉吟片刻,沉声道。他倒要看看,来的究竟是哪路神仙。
内卫队长领命而去。不多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沿着回廊传来。
出现在房门外的,是一位身披深青色斗篷、风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窈窕女子。她似乎一路行来匆忙,斗篷下摆沾了些泥泞水渍。
引路的内卫退到廊下,依旧保持着警惕的监视距离。
那女子站在门口,似乎有些犹豫,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头上的风帽。
露出一张清丽却带着几分憔悴和不安的脸庞。
竟然真的是……萧怜?!
与嫡兄萧荣勾结,一直以来设计羞辱原主的萧家的萧家二房小姐——萧怜?!
现在满脸的柔弱与凄楚,眼神也更加复杂,充满了挣扎、愧疚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怎么会来这里?以这种方式?
萧怜站在门口,目光飞快地扫过房间内的萧玄和苏婉,尤其是在看到苏婉竟然与萧玄同处一室、且关系似乎颇为亲近时,她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难明,手指紧紧攥住了斗篷的边缘。
“婉儿……弟……弟弟……”她声音微颤,带着哭腔,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敢开口,“我……我能进去说话吗?”
苏婉下意识地看向萧玄。萧玄微微颔首。
萧怜这才迈步进屋,脚步有些虚浮。她似乎不敢直视萧玄,进屋后便低着头,绞着手指,身体微微发抖。
“怜姐姐,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苏婉上前两步,关切地问道。
萧怜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苏婉,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玄,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一举动,不仅让苏婉大吃一惊,连萧玄也微微挑眉。
“婉儿!弟弟!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萧怜泣不成声,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当年……当年是我鬼迷心窍,受了萧荣的蛊惑,做出那等错事……害了婉儿,也……也害了弟弟……”
她竟然是为当年之事道歉?在这个时间点?萧玄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苏婉心软,见姐姐如此,连忙想去扶她:“怜姐姐,过去的事……先起来说话……”
“不!你让我说完!”萧怜却执意跪着,抬起泪眼,目光终于敢看向萧玄,那眼神中充满了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弟弟,我知道如今说这些已于事无补……我也不敢乞求你的原谅……我今日冒死前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一件很重要的事!”
“哦?”萧玄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何事值得萧大小姐如此大动干戈?”
萧怜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惊人的力量:“我……我曾偷听到了萧荣……不,是现在太子身边的一个谋士醉酒后的谈话……他们……他们似乎知道弟弟您……您不仅仅是萧玄……”
她的话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萧玄的反应。
萧玄眼神微凝,心中已然掀起波澜,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丝毫变化:“我不明白萧大小姐在说什么。”
萧怜却仿佛认定了他是在伪装,继续急切地说道:“他们提到了……‘孤鸾’!还说……还说您当初在萧家遭遇的一切,包括那杯毒酒……可能……可能并非意外!是有人……有人不想让‘孤鸾’活着,或者……不想让‘孤鸾’记得某些事!”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划破夜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房间内,烛火被涌入的狂风吹得剧烈摇曳,明灭不定,映照着三人变幻的脸色。
苏婉彻底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萧玄,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萧怜。“孤鸾”?那是什么?毒酒?失忆?并非意外?
萧玄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红蝎信中的暗示——“汝之失忆,亦非意外”——竟然以这种方式,从萧怜口中得到了侧面的印证!
尽管他早已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与当年阴谋可能相关的线索,依旧让他心中杀意翻涌!但他强行克制住了,目光冰冷如刀,审视着跪在地上的萧怜。
这个女人,当年是经常欺辱和陷害他的帮凶之一,如今却跑来告知他这些?是真心悔过?还是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是太子党投石问路的新把戏?想试探他到底恢复了多少“孤鸾”的记忆?
“萧大小姐,”萧玄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冰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构陷当朝太子,散布此等无稽之谈,可是死罪。”
“我知道!我知道!”萧怜激动起来,往前跪行两步,仰头看着萧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知道空口无凭!但我说的都是真的!萧荣死后,我在萧家日子艰难,时常被太子的人叫去询问……询问关于你过去的事……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觉得他们好像也在怀疑什么,想灭口……”
她的话语有些混乱,但那份恐惧却不似作伪。
“我之所以冒险来告诉你这些,一是赎罪,二也是……也是为了自保!”她哭道,“弟弟,您如今虽然……但我知道您不是普通人!求求您,如果有朝一日……能否看在我今日通风报信的份上,保我一条活路?我真的不想死!”
原来如此。赎罪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恐惧下的投机和自救。
萧玄沉默地看着她,大脑飞速运转,判断着这些话的真伪和价值。
就在这时,萧怜似乎情绪过于激动,加上一路奔波惊吓,竟身子一软,晕厥了过去。
“怜姐姐!”苏婉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
萧玄皱了皱眉,上前探了一下萧怜的脉息,只是急火攻心加上虚弱,并无大碍。
“先扶她到榻上休息吧。”萧玄对苏婉道。
苏婉费力地将萧怜扶到一旁的软榻上,看着她苍白憔悴、泪痕未干的脸庞,心情复杂无比。她转头看向萧玄,眼神中充满了混乱、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萧大哥……怜姐姐她……说的那些……‘孤鸾’……毒酒……是真的吗?你……”她的声音带着颤抖,那个埋藏心底已久的疑问,终于在这一连串的冲击下,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当初想娶我……后来救我……如今容我留在身边……可曾……可曾有哪一刻,是出自真心?还是……一切都只是因为你是‘孤鸾’,另有谋划?”
雨声哗啦,雷声轰鸣。
烛光下,苏婉的眼眶泛红,清澈的眸子里水光潋滟,倒映着萧玄沉默的身影,等待着那个她渴望又害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