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京都建康,被变相软禁在城南驿馆的第三日深夜。
月黑风高,春夜的湿气凝成薄雾,笼罩着沉睡的都城。驿馆周围那些“巡逻”的兵丁和“路过”的眼线,似乎也因连日的无事发生而略显松懈,或倚着墙角打盹,或缩在避风处低声抱怨着这苦差事。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暗岗哨,熟稔地翻过驿馆后墙一处年久失修的角落,落地无声,随即如同壁虎般贴地疾行,精准地潜至萧玄所住院落的窗下。
“叩,叩叩,叩。”极有规律的、轻微的敲击声在窗棂上响起。
屋内并未点灯,一片漆黑。几乎在敲击声落下的瞬间,窗户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隙。
“进来。”萧玄低沉的声音传出。
黑影一闪而入,窗户随即无声关闭。
屋内,依旧没有点亮烛火,只有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纸,勉强勾勒出两个对面而坐的轮廓。
来人扯下蒙面的黑巾,露出墨九那张冷峻而带着风尘之色的脸。他眼中布满了血丝,显然是多日未曾好好休息,但眼神却锐利如鹰,在黑暗中灼灼生光。
“都督!”墨九的声音压抑着激动和愤怒,“您受委屈了!”
“无妨。”萧玄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外间的滔天巨浪与他无关,“基地情况如何?兄弟们可还安稳?”
“基地一切安好!兄弟们心中都憋着一股火,但军纪严明,无人骚动,防务巡查反而比往日更加警惕!只等都督一声令下!”墨九快速回禀,语气斩钉截铁。
“很好。”萧玄点了点头,“辛苦你了,冒险前来。京城如今已是龙潭虎穴,王源的眼线遍布各处。”
“属下份内之事!”墨九抱拳,随即语气转为极度凝重,“都督,属下此次冒险潜入,是有惊天发现!关于您此次被构陷召回,以及京城这些恶毒流言的源头!”
萧玄身体微微前倾,黑暗中,他的目光如同两点寒星:“说。”
“第一,”墨九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属下动用了我们安插在宰相府最深的一颗钉子,终于查到!此次构陷之风,确由王源老贼一手策划推动无疑!但关键不在于赵文敬那件事,那只是个引子!”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真正促使王源下此狠手、并且能让陛下如此快速相信并下旨的,是因为有一条极其‘确凿’的、来自北齐内部的‘绝密情报’,被秘密呈送到了陛下御前!情报直指都督您……与北齐谍首红蝎,早有勾结!甚至具体提到了您此前孤身潜入北齐邺城、以及近期秘密前往邺江畔与红蝎会面之事!”
饶是萧玄心志坚如磐石,闻言也是心中剧震!
他与红蝎的两次会面,一次邺城,一次邺江畔,都是绝密中的绝密!知道者寥寥无几!北齐方面,除了红蝎极其核心的心腹,外人绝无可能知晓!更不可能将如此详细的情报,精准地投送到南梁皇帝面前!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南梁朝廷内部,有地位极高的人,是北齐的暗桩!并且此人深得皇帝信任,有能力将这种来源可疑的情报,以“可信”的方式直达天听!
“情报如何送来?通过谁?”萧玄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刺骨。
“通过军机处正常渠道加密送达,但来源被模糊处理,只说是牺牲了数名高级暗桩才换来的绝密消息。”墨九咬牙切齿,“呈送之人,是……是陛下身边侍奉笔墨、兼管部分机要文书传递的心腹太监,来保!”
来保!皇帝身边近侍!虽无实权,却日夜伴随君侧,能接触到大量核心机密,更能影响皇帝对一些信息的观感!
“是他?”萧玄眼中寒光爆闪。来保此人,表面低调,实则与宰相王源过往甚密!难道是他?
“属下起初也怀疑是来保捣鬼。”墨九似乎知道萧玄所想,却摇了摇头,“但属下仔细核查了信息传递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发现来保可能只是被利用的环节之一。真正可怕的是,这条情报的源头,似乎直指……直指我们南梁安插在北齐内部的某个极高层的消息源!”
“什么?!”萧玄这次是真的震惊了。己方的高级暗桩,反过来向北齐提供关于己方主帅的情报?这简直荒谬!
“虽然对方做得极其隐蔽,多次转手,试图洗白来源,但我们的人拼死追查,结合红蝎那边之前的一些异常暗示……”墨九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愤怒和耻辱,“基本可以断定,是我们自己的人,将您的行踪卖给了北齐!而北齐又通过某种方式,将这份情报‘合理化’后,送回了南梁,借刀杀人!”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自己人!高位叛徒!竟然潜伏得如此之深!不仅向敌人出卖主帅行踪,还能巧妙利用两国的情报系统,完成这一次完美的借刀杀人!其能量之大,心思之歹毒,令人脊背发凉!
红蝎之前的暗示、崔浩的警告,此刻如同碎片般在萧玄脑中瞬间拼凑起来,指向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可怕真相!
“第二,”墨九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更加沉重,“关于京城这些恶毒流言。属下查到,最初散播‘投靠北齐,叛国求荣’谣言的,是几个常年混迹于茶楼酒肆、专替权贵干脏活的闲汉。顺藤摸瓜,最终指向了……太子少师,也是王源门生的府上管事。但他们用的银钱,却来自一个……与北方有秘密商贸往来的皇商账户。资金流向几经周转,看似与王源无关,但手法与那条情报的运作方式,如出一辙!”
又是北齐资金!幕后黑手不仅位高权重,还能调动北齐的资源来煽动南梁内乱!
“第三,”墨九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密封的竹管,“这是前日,通过‘灰鹊’渠道,辗转送来的。来自北齐。”
萧玄接过竹管,捏碎封蜡,倒出里面一小卷纸条。就着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上面那熟悉的、属于红蝎的凌厉字迹,只有一句话:
“邺江之约,君之风采,难忘。然君之身后,阴影甚浓,非止一人。恐下次相逢,君已阶下之囚。可悲。——蝎”
这封信,看似嘲讽,实则再次暗示!暗示他身后的“阴影”不止一个(非止一人),并且预言他可能会被自己人彻底打倒(阶下之囚)!
红蝎,又一次以一种令人恼火的方式,证实了墨九的情报!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彻底串联,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论!
萧玄缓缓坐直了身体,靠在椅背上,久久无言。黑暗中,他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眸,在极致的震惊与愤怒之后,变得如同万年寒冰,深不见底,冷冽刺骨。
原来如此。
原来从他重生归来,一步步走到今天,所遭遇的种种困境、打压、背叛,背后都不仅仅是政敌的倾轧,更有一只来自北齐、却深深扎根于南梁权力核心的黑色大手,在暗中操纵着一切!
“孤鸾”的身份暴露,恐怕也与此人脱不了干系!
这个叛徒,会是谁?位居何等高位?是王源?还是王源背后的太子?亦或是……朝廷中某个更深藏不露的人物?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袭来。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目标感,也在萧玄心中骤然升起。
隐藏最深的敌人,终于开始露出马脚了。
“墨九。”萧玄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属下在!”
“动用一切力量,一切资源,不惜一切代价。”萧玄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如铁,“给我盯死王源、太子少师、来保,以及……所有与那个北方皇商有往来的人员。我要知道他们每一天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同时,秘密调一队“隐鳞”精锐潜来都城待命!”
“是!”墨九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
“另外,”萧玄顿了顿,“让我们在北齐的人,暂时停止一切主动行动,转入深度静默。全力追查,究竟是谁,在哪一个环节,将我的行踪泄露了出去!我要这个内鬼的名字!”
“明白!”
“去吧。万事小心。”
墨九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身形一闪,再次如同幽灵般融入窗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屋内,重归死寂。
萧玄独自坐在黑暗中,良久未动。
窗外,隐约传来一声遥远的更漏声。
夜,还很长。
但他的目光,却已穿透重重黑暗,看向了那座巍峨皇城的深处。
猎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