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城的春日,总带着几分拖泥带水的寒意。虽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早晚的风却仍能透过衣衫,刺得人肌肤生凉。隐麟都督府内,却是一片与外间料峭春寒截然不同的肃杀景象。
自那日根据周旺供词,以雷霆手段一夜之间拔除鸮羽营三处外围据点后,隐麟卫如同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正飞速运转,消化战果,清点缴获,顺藤摸瓜扩大战果。萧玄坐镇中枢,每日里处理的文书情报堆积如山,眉宇间却不见丝毫疲态,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越发锐利沉静。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萧玄正在书房内批阅各队呈上的侦缉简报,指尖朱笔时而勾画,时而停顿,将零散的信息在脑中汇聚、分析、归档。墨九侍立一旁,随时听候调遣。
忽然,窗外传来一阵极其独特的、频率极快的扑翅声,不同于寻常信鸽,更显急促有力。
萧玄批阅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墨九亦是神色一凛,低声道:“主公,是北边的‘疾风隼’。”
话音未落,一道灰影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倏地从半开的窗棂间射入,精准地落在萧玄特意设在窗边的乌木隼架上。正是拓跋月驯养的那只神骏灰隼“追影”。
此时的追影,不复往日的神气,羽毛略显凌乱,爪喙甚至带着些许未干的血迹和泥污,一双锐利的隼眼透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又燃烧着一种焦灼的光。它急促地啼叫了一声,声音嘶哑,不停地用喙啄着自己腿上绑着的那枚比寻常更粗一些的铜管,显得异常焦躁。
萧玄面色一凝,立刻起身走过去。墨九抢先一步,谨慎地取下铜管,检查无误后,才双手奉给萧玄。
铜管入手微沉,上面拓跋月惯用的暗记刻得比平时更深、更乱,仿佛雕刻者心绪极为不宁。萧玄指尖用力,旋开管盖,倒出的却不是往常的绢条,而是一小卷质地更厚、更耐磨的硝制薄羊皮。
展开羊皮,上面的字迹跃入眼帘。字迹依旧是拓跋月的手笔,却潦草狂放了许多,墨迹深浅不一,甚至有几处因下笔过重而微微晕开,仿佛书写之人正处于极大的震惊、愤怒与急迫之中。
“玄弟亲启:”
开头的称呼便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
“北地惊变,祸起萧墙!六镇积怨已深,近日如沸鼎盈汤,一触即发!怀荒、沃野、武川、抚冥、柔玄、怀朔,六镇流民、戍卒、乃至低级军官暗中串联,怨气冲霄,恐一月之内,必有大规模兵变之祸!”
看到这里,萧玄的瞳孔骤然收缩。北魏六镇,乃其北方边境最重要的六个军镇,驻守着大量士卒和流放的罪民,历来是矛盾冲突最为尖锐之地。六镇军民长期遭受朝廷轻视与克扣,怨气如干柴堆积,一旦有人刻意引火,顷刻间便能燎原。若六镇同时兵变,其威力足以撼动北魏半壁江山,甚至导致其彻底崩裂!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此事绝非偶然!据我‘影卫’冒死探得,乱民之中,混有大量身份不明之人在暗中煽风点火,提供金帛、甚至军械!其手法专业,组织严密,绝非寻常匪类所能为!种种迹象,皆指向北齐‘鸮羽营’!彼辈狼子野心,欲趁我大魏国内政局不稳、新君初立之际,煽动内乱,火中取栗!”
字迹在这里越发凌乱,仿佛能透过笔锋看到拓跋月写下这些字时那咬牙切齿的恨意。
“一旦六镇乱起,北齐铁骑必以‘平乱’‘护侨’为名,越境南下!届时,首当其冲者,非止我大魏,南梁北境亦将永无宁日!淮州、泗州、幽州,必遭池鱼之殃,烽火连天!”
“此事千真万确,我已多方印证。然我于朝中处境艰难,诸多掣肘,难以全力弹压。所能为者,唯急报于弟,万望警惕!北齐布局深远,其所图绝非仅仅搅乱六镇,必有后续更大阴谋!须尽快获取其核心谋划,方能破局!”
“情势危急,字迹潦乱,望弟海涵。万事小心,盼复。月,手书于风雨欲来之夜。”
羊皮信的末尾,没有往常那般略带调侃的落款,只有那个力透纸背的“月”字,以及一片被指尖用力按压过的模糊墨渍,仿佛写信之人最后重重一掌按在了信纸上,心中愤懑焦虑几乎难以自持。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墨九虽未看到信的内容,但见萧玄那瞬间变得无比冷峻的侧脸和周身骤然散发的寒意,便知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萧玄捏着那卷薄薄的羊皮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信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字眼——“六镇兵变”、“鸮羽营煽动”、“北齐铁骑南下”、“更大阴谋”……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当前的局势上。
他缓缓闭上眼,脑中飞速运转。拓跋月的情报,与他前世“孤鸾”记忆中的某些碎片、近期隐麟卫搜集到的北齐异常动向、乃至朝廷对北境那暧昧不明的态度,瞬间串联了起来,勾勒出一幅庞大而危险的阴谋图谱。他想起了前世北魏末年六镇起义的惨烈景象,烽烟四起,尸横遍野,最终导致北魏分裂衰亡。而这一世,北齐显然想人为地提前引爆这个火药桶,并从中渔利。
北齐,果然不甘寂寞!他们不仅仅满足于小规模的渗透和破坏,而是想要下一盘大棋!利用北魏的内部矛盾,点燃六镇这个巨大的火药桶,一旦爆炸,产生的混乱和权力真空,将足够北齐趁虚而入,甚至可能一举重创乃至吞并北魏!而南梁北境,与北魏接壤,届时必然被卷入战火,生灵涂炭!
好一招驱虎吞狼,火中取栗的毒计!
而鸮羽营,便是执行这个阴谋最关键的棋子!他们潜伏、煽动、提供支持……所有的行动,必然有一个最核心的指挥中枢和完整的计划。
必须阻止他们!
而要阻止,当前掌握的这些外围情报还远远不够!必须拿到最核心的证据——他们的完整计划、人员名单、行动时间表!唯有如此,才能有的放矢,才能提前布局,才能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为南梁,也为淮州,争取一线生机!
萧玄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和迟疑,只剩下冰封般的决断和锐利无匹的寒光。
“墨九。”他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
“属下在!”墨九立刻躬身应道。
“立刻停止一切对外围据点的清剿行动。所有人员,转入静默潜伏状态。”萧玄语速极快,命令清晰,“将所有关于鸮羽营的资料,尤其是其境内核心据点‘鸮羽营’总部的所有信息,无论巨细,全部整理出来,一个时辰内送到我这里。”
墨九心中一凛,虽不知具体何事,但从萧玄的语气和命令中,已感受到山雨欲来的极度紧迫感:“是!属下即刻去办!”
“还有,”萧玄补充道,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仿佛要穿透云层,望向北齐的方向,“让我们在北齐都城和邺城的所有暗桩,不惜一切代价,收集一切与六镇、与兵变、与鸮羽营近期大规模调动相关的信息,用最快的方式传回来!启用‘风铃’和‘暗火’两条最高紧急线路,确保消息万无一失。”
“明白!”墨九领命,匆匆离去,脚步又快又急。
书房内再次剩下萧玄一人。他重新拿起那卷羊皮信,指尖抚过上面潦草而焦灼的字迹。
“拓跋月……”他低声自语,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明艳大气、此刻却深陷困局、不得不向他求援的北魏皇姑的身影。这份情报,来得太及时,也太沉重。他能想象拓跋月在北魏朝堂上面临的阻力,宗亲猜忌,权臣掣肘,让她空有见识却难施拳脚,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这异国的“盟友”身上。
他将羊皮信仔细收好,放入一个暗格中。然后,他走到那幅巨大的北境地图前,目光死死盯住了代表北齐谍报大本营邺城的位置,以及其境内那个被标注为“鸮羽营”总部的危险符号。
核心情报……必须尽快拿到核心情报!否则无法有效应对眼下的困境!
常规的渗透和侦察,时间上来不及,也难以触及真正的核心。这是个大难题!
萧玄不禁皱起了眉头,沉思着,推敲着。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从淮州到邺城,中间隔着千山万水,也隔着北齐严密的防线和层层叠叠的关卡。
看来,原先初具雏形的后续计划要必须提前,也必须更加激进才行。
一个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酝酿、成型。这个计划风险极大,但收益,也将是决定性的!或许,是时候动用那枚埋藏已久,连隐麟卫内部也极少人知的“暗子”了。又或者,需要他亲自涉险,深入虎穴?
他的眼神变得越发深邃,如同暗流汹涌的寒潭,深不见底,却已做好了吞噬一切的准备。
北地的惊变,如同一道催命的符咒,已悄然贴在了南梁北境的门楣之上。
而破局的关键,或许就在于能否以最快的速度,直插敌人最致命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