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售货员本来还沉浸在刚才那笔大生意带来的喜悦中,脸上挂着职业化的笑容。
可当他看到那把青铜短剑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就那么凝固了。
他在这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经手的古董兵器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哪一把不是带着一股子陈年的阴森和血腥味,让人打心底里发毛?
可眼前这把短剑,却干干净净,没有半分凶戾之气。
它没有寻常古兵器那种阴冷的感觉,反而透着一股纯粹到极致的锋芒,光是看着,就仿佛眼睛都要被那股无形的锐气刺痛。这股锋芒里没有丝毫邪气,反而带着一种堂堂正正、斩尽牛鬼蛇神的凛然。
老售货员也许说不出“煞气”或者“法器”之类的门道,但他那双摸过成千上万件宝贝的手、看过无数真真假假的眼睛,都在疯狂地告诉他一件事——这把剑,绝对是了不得的重宝!
他脸上的表情变了,那副对顾客敷衍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激动、敬畏与极度专业的凝重。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接,只是将头凑近了些,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剑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那斑驳的铜锈,那利落的线条,那浑然天成的锋锐……
他越看,心跳得越快,态度也变得越发客气了,甚至还用上了敬语:“小同志!侬……侬稍等!阿拉看不准,真的看不准!阿拉店里有专门的老师傅,眼力比我好得多!我带侬去看看!您这边请!”
老售货员领着沈凌峰,绕过前厅那光洁如镜的红木柜台,穿过一扇挂着珠帘的月洞门,后面别有洞天。
前厅的精致与光鲜仿佛被这道门彻底隔绝。
里屋的办公室,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堆满了旧货的仓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铜器铁锈和淡淡墨香混合的复杂气味。
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老旧的台灯在角落的办公桌上里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灯下,一个头发花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瓶底般厚重老花镜的干瘦老头,正佝偻着背,埋首于一堆拓片之中。他手里捏着一把小小的竹夹,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古师傅!古师傅!”老售货员的声音压得极低,怕惊扰到老头,“侬快看看,这位小同志带了件宝贝来!”
被称为“古师傅”的老头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从老花镜上方探出来,扫了一眼点头哈腰的老售货员,又瞥了瞥旁边站着的沈凌峰。
当他看到办公桌前那个八九岁的富家小公子时,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轻慢。
又是这种。
解放前是提着鸟笼的八旗子弟,解放后是根红苗正的“小太阳”和富豪家的小少爷。家里有点不知真假的老物件,就当成稀世奇珍拿出来显摆。
“什么东西啊,大惊小怪的。”古师傅嘟囔了一句,语气里满是敷衍。他慢悠悠地放下竹夹,伸出枯瘦的手。
老售货员赶紧将沈凌峰往前推了推。
沈凌峰顺势将那把青铜短剑递了过去。
古师傅接剑的动作很随意,甚至有些漫不经心。他捏着剑柄,掂了掂,另一只手顺手从桌上拿起一块油腻腻的鹿皮布,准备随便擦拭一下,然后就找个由头把这“小祖宗”打发走。
“现在的小囡啊,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个东西,就当是宝贝了……”他嘴里还在念叨着,手上也没停,鹿皮布在暗沉的剑身上一抹而过。
恰在此时,一根他自己的白发,颤巍巍地从他头上飘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剑刃之上。
没有声音。
甚至没有任何感觉。
那根头发就那样悄无声息地,从中间断成了两截,轻飘飘地落在桌面上。
与此同时,鹿皮布擦过的地方,一小块薄薄的铜锈剥落,露出了底下宛如活物、正在缓缓流淌的诡秘花纹。那花纹深邃而古老,像是鱼的鳞片,又像是荡漾的水波,在昏黄的灯光下,竟反射出一丝冷冽的清光。
古师傅嘴里的念叨声,戛然而止。
就好像一台正在播放的留声机,被人猛地拔掉了电源,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睛死死地盯着剑身上那一片被擦亮的区域。
脸上的轻慢与不耐烦,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凝重。他仿佛瞬间从一个昏昏欲睡的邻家老头,变成了一头嗅到血腥味的饿狼。
“啪!”
他猛地丢下手中的鹿皮布,动作之快,让旁边的老售货员都吓了一跳。
他颤抖着手,从笔筒里摸索出一个高倍放大镜,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剑身,仿佛那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件一碰就碎的绝世瓷器。
他将放大镜凑到剑刃前,脸几乎要贴了上去。
老花镜后的眼球,因为聚焦而瞪得老大,布满了血丝。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像一个破旧的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放大镜下,那流水般的纹路被放大了数十倍。他看到了,那根本不是铸造或者雕刻出来的纹路,而是在千锤百炼的反复折叠锻打中,由不同金属材质自然形成的肌理。这种工艺,繁复到超乎想象,早已失传了上千年!
他的视线,顺着花纹,缓缓移动到剑柄与剑身连接之处。那里的结构,并非一体铸造,也非后世常见的铆接。它是一种鬼斧神工的嵌入式结构,严丝合缝,天衣无缝,仿佛这柄剑生来就是如此。
一种只存在于古老典籍记载中的可能性,一个疯狂的、让他头皮发麻的念头,猛地从心底深处窜了出来!
“这……这纹路……这形制……”
古师傅喃喃自语,嘴唇无法控制地哆嗦着。他抬起头,浑浊的老眼穿过厚厚的镜片,望向门口那个安静得有些过分的小孩。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对自己内心那个不敢置信的猜测求证。
“《吴越春秋》有载,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欧冶子五剑,各有其神。其中鱼肠剑,‘逆理不顺,不可服也,臣以杀君,子以杀父’……其剑身纹路,如鱼之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
莫非……莫非是……鱼肠?!
春秋时期,公子光藏剑于鱼腹之中,献给吴王僚,专诸于席间破鱼而出,持此剑刺杀王僚,成就了一段最传奇、也最凶戾的刺杀历史。
这把剑,就是那把传说中可以被藏在鱼肚子里的……绝世凶器,鱼肠剑?!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古师傅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那只是传说!是史书上的寥寥数笔!怎么可能真的存世?又怎么可能,被这么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像拿一根柴火棍一样,随随便便地带到这里来?
可是,眼前这把剑的所有特征——小巧的尺寸、鬼神莫测的鱼肠纹、还有那吹毛断发的锋利……一切的一切,都与典籍中的记载一一对应!
他这辈子经过手的国宝级文物没有一百件,也有八十件。可没有一件,能带给他如此巨大的冲击!
但,还有一个巨大的疑点。
古师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应。
不对。
如果是传说中那柄刺杀君王的鱼肠剑,历经两千多年的血腥与传说浸染,必然会形成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凶煞之气。别说拿在手里,就是靠近十步之内,都应该能感觉到那种刺骨的阴寒和暴戾。
可这把剑……除了极致的锋锐感之外,竟然干干净净。
就如同一块刚刚出炉的璞玉,虽有惊世之材,却无岁月之痕。
太奇怪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它只是一件后世登峰造极的仿品?一个模仿到了极致,甚至超越了原品的赝品?
古师傅的脑子飞速运转,无数种可能性在其中碰撞、炸裂。
而站在对面的沈凌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古师傅脸上那副震惊、怀疑、迷茫交织的表情,他不免心里暗笑。
“煞气?早就被我那芥子空间当点心吃了。”
震惊过后,是长达半分钟的死寂。
古师傅那颗因为激动而狂跳的心,终于慢慢平复。属于一个顶尖鉴定师和“商人”的职业本能,瞬间占据了他的大脑。
是真的也好,是仿的也罢。
这把剑,他要定了!
这种工艺,这种锋利,这种形制,就算不是真正的鱼肠剑,也绝对是一件价值无法估量的孤品!其历史价值和工艺价值,远超这家店里任何一件所谓的“镇店之宝”。
他的眼中,一抹难以抑制的贪婪之色一闪而过,快得连站在他对面的老售货员都没有察觉。
但,没能逃过沈凌峰的眼睛。
随即,那抹贪婪被他完美地掩盖了下去。他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惋惜表情。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短剑放回桌上,动作间带着一股子嫌弃。
“唉,可惜啊,可惜了!”
他摇着头,看向沈凌峰,语气沉痛:“小朋友,这把剑,做得确实很像那么回事。锻造的工艺,有点意思。应该是明清时期某个铸剑大家,仿照古籍记载做的。虽然有些年头,但是,你看……”
他指着剑身上那些斑驳的铜绿和破损的剑锷。
“破损太严重了,修复起来,代价太大。而且,”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而忌讳的表情,“这种仿造上古凶器的东西,煞气太重,不吉利!放在家里,对老人小孩都不好。”
紧接着,他装作一副为沈凌峰着想的样子,大发慈悲地说道:“这样吧,我看你这孩子也算有缘。这东西你拿回去也是个祸害。店里就吃点亏,帮你处理掉。我出个价,一百块钱。你拿去买点好吃的,买点新衣服穿,不比守着这破铜烂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