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千恩万谢的郑秀和刘小芹,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夏夜的风从敞开的门窗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拂去饭菜的热气,却拂不散那份残留在空气里的、名为“家”的温暖味道。
陈石头默默地收拾着碗筷,他那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被拉得长长的,动作笨拙,却透着一股罕见的认真。沈凌峰没有去帮忙,他知道,大师兄现在需要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平复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张刷了桐油的八仙桌旁,小小的身体陷在宽大的木椅里,两条腿悬在半空,轻轻地晃荡着。
一切收拾妥当,陈石头转过身,示意沈凌峰在椅子上坐好,不要动。
然后,他转身,迈开沉重的步子,走进了西边的房间。
当初选房间的时候,沈凌峰就以大师兄没几年就要结婚,需要住大房间为由,把这间光照最好、也最方正的西屋让给了他。
片刻之后,陈石头从他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他的手上,多了一个用蓝色土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形物件。
他走到八仙桌前,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桌面上。
沈凌峰看着这布包有些眼熟,这不就是大师兄从窝棚的床底下挖出来的东西嘛!
陈石头没有立刻解开它。
他先是去关好了堂屋的大门,又检查了一遍窗户,确认从外面不可能窥见屋内的情形,这才重新走回桌边。
揭开蓝色土布,里面是一个颜色暗沉的旧木盒,大约一尺见方,看不出是什么木料,但质地显得极为沉重。
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斑驳的痕迹,边角被磨得圆润光滑,原本应该存在的雕花纹路,也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浅浅的凹痕,诉说着它经历过的漫长时光。
陈石头双手捧起木盒,轻轻放在沈凌峰面前。
“咚。”
一声轻响,沉闷如暮鼓。
在这寂静的夏夜里,这声音仿佛直接敲在了人的心上。
陈石头收起了脸上所有憨厚的笑容,那张被风霜刻画的脸庞上,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郑重。他的目光从木盒移到沈凌峰的脸上,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一般。
“小峰。”
他喊了一声,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是师父离开前,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
沈凌峰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只木盒上。
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抬起头,迎上陈石头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用一种孩童般清澈,却又带着一丝探究的语气问道:“师父早就料到……我会好起来?”
这个问题让陈石头愣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紧绷的脸上终于裂开一道缝隙,一丝后怕与庆幸交织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清醒一些。
“师父没这么说。他说……你神魂受创,能不能好,全看天意。”
陈石头努力回忆着师父陈玄机当时的神情和语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格外用力,生怕自己记错了一个。
“师父还说……”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也变得有些飘忽,像是在看沈凌峰,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
“他说,如果你能恢复神智,清醒过来,能认人,能说话,就像现在这样……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陈石头的目光落在木盒上,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他说,这里面装着咱们仰钦观的根,是师门的命脉。你比我们都聪明,只有你,才可能看得懂。”
“那如果……”沈凌峰轻声追问,“如果我一直好不了呢?”
陈石头沉默了。
他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沈凌峰小小的身影完全笼罩。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清晰可闻。
“师父说,”他终于开口,声音艰涩无比,“如果你……一直浑浑噩噩,痴痴傻傻,那这个盒子,就由我来保管。”
“等我……等我老了,快死的时候,就找个没人的深山老林,把它连同里面的东西,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师父说,万万不能落在外人手里。咱们祖师爷留下的东西,就算是化成灰,也不能便宜了别人!”
说到最后几个字,陈石头的眼圈红了。
他忘不了师父陈玄机说这番话时,那张干瘦脸上决绝又痛苦的表情。
那是怎样的一种选择?宁可让传承断绝,也不愿让痴傻的徒弟背负他无法理解的重担,更不愿让这不知名的秘密落入外人之手,引来滔天大祸。
人,重于传承。
沈凌峰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前世身为风水宗师,见惯了为了所谓“道统”、“秘籍”而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龌龊事。
在他的世界里,传承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
可这个便宜师父,这个他印象中只剩下干瘦、无奈、整日为一顿饱饭发愁的老道士,却做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选择。
无语。
荒唐。
却又……让他这颗早已被世事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悄然软化了一角。
原来,在这个贫瘠的、绝望的时代,还有这样纯粹的、不计代价的守护。
“我知道了。”
沈凌峰低声应了一句,目光重新落在那只古朴的木盒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好奇,是探究,那么现在,则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在陈石头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目光注视下,沈凌峰伸出双手,搭在了木盒的边缘。
他没有立刻打开。
而是学着记忆里师父的样子,对着木盒,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个道家的揖礼。
这个动作由一个八岁的孩童做出来,显得有些滑稽,但无论是沈凌峰的表情,还是陈石头的神情,都无比严肃。
礼毕,沈凌峰才直起身,用两根小小的手指,捏住了盒盖上那个铜质的、已经生出绿锈的锁扣。
“啪嗒。”
一声轻微的脆响。
盒盖被缓缓打开。
没有想象中的金光四射,也没有沁人心脾的异香。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更没有什么神功秘籍。
只有三样东西,静静地躺在暗红色的绒布衬底上。
左边,是一块比书本略大的牌位。
牌位由紫黑色的沉水木制成,木质细腻,入手冰凉沉重。上面刻着一行字——“仰钦观开山祖师广陵子之神位”。
字迹笔走龙蛇,带着一股超然出尘的道韵。
沈凌峰的指尖抚过那深刻的字迹,内心了然。
这不是简单的纪念品。
这是一份传承,一份交接。
收下这个牌位,就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沈凌峰,便是仰钦观名正言顺的主人。
这间破道观的兴衰荣辱,师门众人的生死存亡,都压在了他这副八岁的、稚嫩的肩膀上。
他的目光从牌位上移开,落在了盒内的另一样东西上。
那是一本用明黄色的丝绸包裹着的书册。
丝绸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边缘也起了毛,显然年代久远。
沈凌蒙的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地将祖师牌位请出,恭敬地放在一旁。然后,他伸出双手,将那个丝绸包裹捧了出来。
丝绸入手柔滑,却带着一股干燥脆弱的质感。
他将丝绸一层层解开,就像揭开一段被尘封的历史。
当最后一层丝绸滑落,一本泛黄残破的古籍呈现在眼前。
书册的封皮是某种粗糙的皮纸,已经严重磨损,四角卷曲。
上面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五个用朱砂写就的、古朴雄浑的篆字。
那朱砂的颜色,历经不知多少岁月,依旧鲜红如血,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几乎要从纸面上跳脱出来。
沈凌峰的瞳孔,在看到那五个字的瞬间,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沪!渎!龙!脉!图!》
轰!
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怎么可能?!
这……这怎么可能?!
《沪渎龙脉图》?!
他前世身为堪舆风水界的顶尖人物,自诩阅遍天下奇书,上至汉唐古卷,下至明清秘本,无一不精。
他走遍大江南北,寻龙点穴,勘察过无数名山大川的龙脉走向。
可“沪渎龙脉图”这五个字,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沪渎,乃是上海的古称。
龙脉,则是风水堪舆学中最高深、最核心的概念,关乎一方水土的气运兴衰,万千生灵的祸福荣辱。
将这两个词连在一起,其分量之重,足以压垮任何一个风水师的神经!
寻常风水师,能寻一山一水之气穴,为一户人家、一座宅院定下吉凶,便可吃喝不愁,受人敬仰。
而他沈凌峰前世,之所以能被誉为大师,是因为他能勘破一城一地的大势,为那些顶级富豪的商业帝国,找到气运的节点。
但他所做的一切,与这本《沪渎龙脉图》相比,简直就是萤火皓月,云泥之别!
那是在为“术”的层面打转,而眼前这本图册,触及的却是“道”的本源!
这是一张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关于整座上海城市气运流转的“底牌”!
只要掌握了它,就能轻易调动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