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
沈凌峰就和陈石头一起出了门。
当陈石头来到芦苇荡收起第一个虾笼时,他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笼子里,满满当当的全是河虾!
活蹦乱跳,青灰色的虾壳在晨光熹微中泛着光,几乎要把小小的虾笼撑破。
这些河虾个头不算大,但胜在数量多,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头发颤。
“小师弟!你快看!这……这……”陈石头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他黝黑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甚至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是天没亮看花了眼,“真的……全都是虾!”
相比于大师兄的激动,沈凌峰则显得平静许多。他只是走上前,伸出小手扒拉了一下笼子,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大师兄,快把虾倒出来,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哎!好嘞!”陈石头咧着嘴傻笑,手脚麻利地将虾倒进随身带来的木桶里,一边倒一边好奇地问,“小峰,你还真是神了。要是每天都能有这么多虾,咱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哪能每天都这样,这两天‘虾汛’才能捞到这么多。过几天就会少很多了!”沈凌峰无奈地说道,“不过,每天多少也能抓点鱼虾,添个荤菜。”
陈石头哪里还顾得上说话,他把木桶里的水倒掉一些,只留个底,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笼笼的河虾倒进去,生怕弄死一只。
剩下的那些虾笼也收获颇丰,虽然不如第一个那般夸张,但也都沉甸甸的。
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他们带来的大木桶就已经装了大半。青灰色的河虾在桶里挤作一团,偶尔弹跳一下,发出“啪啪”的声响,在这寂静的黎明里,如同天籁。
可惜的是,十五个虾笼,其中有四个提起来的时候脱了底,河虾直接漏了个干净。
毕竟只是用芦苇杆临时编的,被水一泡,再加上有这么多虾在里面一折腾,不结实的地方自然就散架了。
看着漏掉的虾,陈石头心疼得直咧嘴,但一看到木桶里活蹦乱跳的大半桶虾,那点心疼立刻就烟消云散了。
他憨厚地笑道:“没事没事,就算漏了四个,这收获也够吓人了!就这么一会,比我和小芹家昨天一下午捞的都要多!小峰,你回头可要教教大师兄怎么做笼子,以后我每天都来下!”
“行啊!我先教你,等回去后,你再找些结实点的藤条来做,芦苇杆太脆了。”沈凌峰仰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这副小大人的模样,在陈石头看来,只觉得自家小师弟聪明绝顶,是文曲星下凡。
虽然不知道小师弟为什么一定要在棚户区里装出那副呆傻的样子,而且还不让他这事告诉别人。
可他知道小师弟说的一定有他的道理,自己只要照做就行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陈石头在沈凌峰的指导下,制作了五个虾笼,同时又挨个把虾笼又收了一遍,直到把大木桶完全装满了为止。
陈石头看着满满地一桶虾,笑得合不拢嘴,可随即又犯了愁,“小峰,这么多虾,咱们两个人也吃不完啊,放着就死了,难道还要晾干做成虾皮?”
“不,不做虾皮,我们去供销社,我听说他们那里也收购这些河鲜,能换不少钱或者粮票呢!”
按照沈凌峰的想法,第一选择自然是去黑市卖了,但大师兄为人老实憨厚,要是让他去那种地方,怕不出三句话就能把自己卖个底朝天,更别说是遇上那些专抓投机倒把的治安队了。
到时候人赃并获,虾没卖掉,人先进了提篮桥,那才是叫天天不应。
思来想去,为了稳妥起见,沈凌峰还是先走官方渠道。
另外,在他还有一层考量。
他和大师兄陈石头只是陈玄机收养的孤儿,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真正的户口。
原本在仰钦观里有吃的,有住的,自然也没人来多管闲事。
可仰钦观被公社收走后,他们的户口就没有着落了。
在这个没有户口就寸步难行的年代,他们就像是飘在上海这片汪洋上的两片无根浮萍,随时可能被一个浪头打翻。
好在棚户区里有不少住户也是这两年从其他地方逃荒过来的,户籍管理乱得很,一时半会还没人查到他们头上。
但这种混乱也只是暂时的,像他们这样的“黑户”迟早会被清查出来。
到那时,没有正当身份,没有工作单位,最好的下场也是被遣送回原籍。
可他们这些孤儿,哪里还有什么原籍?
陈石头还好点,毕竟他已经成年了,最多也就是分配到哪个农村去。
而他呢?
一个八岁的“黑户”孩子,无父无母,最好的结果就是被送进孤儿院。
他可不想在孤儿院里待上十多年,那地方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座牢笼。
所以,今天去供销社,不仅仅是为了换取一点钱和粮票,更是他主动地去接触向这个时代的管理体系,或许能从中找到让自己安身立命的办法。
“去供销社?好!”陈石头对沈凌峰的话是言听计从。
沈凌峰想了想说道:“不要去棚户区旁边的供销社,我们去工人新村南边的那个。”
“为什么?”陈石头不解地挠了挠头。
沈凌峰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大师兄,你想啊,这两天‘虾汛’棚户区很多人都抓到了虾,跑去旁边那个供销社卖虾了!”
陈石头一愣,随即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啊!卖的人多了,买的人少,说不定别人都不收了!还是小峰你聪明!”
说着,他扯下几片芦苇叶盖在木桶上,遮住了里面活蹦乱跳的河虾,一手提着木桶,另一只手牢牢牵着沈凌峰,大步流星地朝着工人新村的方向走去。
…………
工人新村建了也就不到五年时间,一排排红砖小楼整齐划一,透着一股崭新的、属于工业时代的气息。
地面是平整的柏油路,虽然也有些坑洼,但比起棚户区那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小道,简直就是天堂。
沈凌峰要去的是工人新村东南边的那个供销社,其实在工人新村的西南边就还有一个供销社,那就是东昌电影院旁边的那个。
只不过,那边靠近仰钦观,他和陈石头当初去过几次,供销社里的人都认识他们这两张熟面孔了。
他们如今已不是仰钦观的小道士了,就是两个没户口的“流民”,去熟人那里反而容易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沈凌峰选择这里,一为避开熟人,二为客户精准。
工人新村是这个时代最新的产物,住在这里的都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家庭,消费能力和眼界,都不是棚户区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居民能比的。
两人走了约莫半个多小时,一栋挂着“为人民服务”红色大字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门口人来人往,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脸上带着一种朴素而自豪的神情。
陈石头有些畏缩,紧了紧牵着沈凌峰的手,小声说:“小峰,这里的人……看着都好威风。”
“没事,咱们是来卖东西的,又不是来要饭的。”沈凌峰拍了拍他的手背,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供销社里面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墙上贴着不少符合时代特色的标语,其中的那条“不准无故打骂顾客”尤为醒目。
这行字写得歪歪扭扭,但意思却很直白,甚至带着几分粗暴的威严——在这个时代,顾客显然不是上帝。
屋子里一排有点掉漆的木制柜台将顾客和货物隔开。
柜台后面,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售货员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掸着货架上的灰,脸上满是不耐烦。
陈石头提着木桶,局促地站在柜台前,张了半天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女售货员斜了他一眼,见他衣衫褴褛,提着个破木桶,眉头皱得更紧了:“干什么的?这里不许讨饭!”
“我们不是……”陈石头脸涨得通红。
“阿姨,”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女售货员低下头,才看到柜台边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沈凌峰仰着脸,露出一对清澈见底的眼睛,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说道:“阿姨,你们这收购河虾吗?”
“河虾?”
女售货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手里的鸡毛掸子“啪”地一声敲在柜台上,发出一声脆响。
“这里是国营供销社,不是自由市场!不收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赶紧走,别妨碍我们工作……”
就在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
“小丽,发生了什么事?吵吵嚷嚷的,影响多不好。”
售货员小丽一见来人,脸上不耐烦的神情立马收敛,换上了一副恭敬中带着点委屈的表情:“王主任,您怎么出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两个不知道哪来的叫花子,提着桶不知道什么东西就想让咱们供销社收购,我这不是让他们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