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阿华虽然听不懂洋文,但沈凌峰的眼神和手势一递过来,他立刻就明白了。
下一刻,他猛地挺直了腰板,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我很可靠”的表情,对着老外用力地点了点头。
老外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一个焦急笨拙,一个沉稳老练,组合十分滑稽,却又透着一股奇特的和谐。
沈凌峰看出了他的犹豫,于是抛出了最后的筹码:“这样吧,先生。您可以先兑换十美元。您拿到钱,确认真伪和汇率之后,再决定是否继续。如果不行,您损失的不过是几分钟时间,而我的朋友……则会损失一位尊贵的客人和他的信誉。”
这话一出,老外的眼中最后一丝警惕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厚的兴趣和欣赏。
他哈哈笑了起来,用英语大声说:“好!好一个聪明的小家伙!就按你说的办,先换十美元!”
说着,他从自己考究的西装内袋里,摸出了一张崭新的十美元纸币,递了过来。
曾阿华紧张地看向沈凌峰,后者对他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一比四”。
他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从自己那个旧帆布钱包里,小心翼翼地数出了四张“大黑十”,恭敬地递到了老外的手中。
老外接过钱,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又对比了一下自己心里默算的价格,发现汇率确实比官方的要高出不少。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沈凌峰的眼神,已经像是在看一个平等的商业伙伴。
“非常好,小朋友。你朋友的信誉,我认可了。”他收起华夏币,然后又从钱包里抽出了两张富兰克林,“那么,我们现在可以谈一笔大一点的生意了。”
看着那两绿色的钞票,曾阿华的眼睛都直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这可是两百美金!按照刚刚一比四的汇率收进来,再以一比四点六的汇率交给豹哥,就这么一进一出,中间的差额就能让他净赚一百二十块!
一百二十块啊!
那是普通工人辛辛苦苦干上四个月,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的钱!
可问题是,他身上没带他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啊!
平日里,他最多也是兑换个几十块外币的小生意,带个三百块钱就够用了。
这突然冒出来的两百美金大单,他根本吃不下!
曾阿华急得满头是汗,眼珠子乱转,求救似的望向沈凌峰。他既舍不得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又怕因为自己的问题搞砸了生意,那真是要悔青肠子。
沈凌峰自然看出了他的窘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大黑十”,递到了曾阿华的面前。
“这里是一千,一会儿,别忘了还给我。”
曾阿华看着那厚厚一沓大黑十,整个人都傻了,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千块!
这年头,有多少人家能拿出一千块现金的?
“还愣着干什么?客人在等。”沈凌峰的声音清清冷冷,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曾阿华的天灵盖上。
“哦!哦哦!”
曾阿华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他不敢再多想,也根本不敢问钱的来路,只是机械地接过那沓“大黑十”,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开始数钱。
一张,两张,三张……
当他数出整整八十张,凑齐八百块递给老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递出去的不是钱,是自己的半条命。
老外倒是十分爽快,确认数目无误后,便将那两张印着富兰克林头像的美元递给了曾阿华,随后再次转向沈凌峰,主动伸出了手:“合作愉快,亲爱的小朋友。我叫约翰,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面。”
“一定会的,约翰先生。”沈凌峰伸出小手,与他轻轻一握,“对了,最近这段时间,我建议您不要走水路。”
说完,不等约翰追问,他便拉着还处于恍惚中的曾阿华,转身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约翰愣在原地,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背影迅速消失在人群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不要走水路?”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满心不解。
他这次来华夏,先坐飞机到上海看看,计划再转道去广州参加广交会。原本,他打算回程时乘坐游轮,顺便欣赏一下沿途的风光。
这个孩子的话是什么意思?是善意的提醒?还是某种东方式的神秘主义玩笑?
约翰想不明白,但不知为何,那孩子清澈而笃定的眼神,却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挥之不去的印记。
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行程了。
………
正午的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莫有财厨房”三楼雅间的红木八仙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里其实就是后世以莫家菜闻名上海滩的扬州饭店,只不过眼下还远没有那么大的名气。
桌上摆了三冷三热,外加一份扬州炒饭,皆是淮扬菜的精髓。
冷盘是水晶肴肉、盐水鸭、凉拌马兰头。热菜则是红烧划水、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
菜是好菜,地方也是好地方,只是桌上的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曾阿华还沉浸在一上午就净赚一百二十块钱的巨大喜悦中。
他端着酒杯的手到现在还在微微发颤,脸上傻呵呵的笑容就没下去过。把两百美元兑换给了豹哥,又将借来的一千块本金还给沈凌峰后,他本想把大头分给沈凌峰。在他看来,这笔买卖全靠沈凌峰才做成,理应如此。
可沈凌峰压根看不上这点小钱,只是摆了摆手,让他自己留着,这可把曾阿华给乐坏了。
李华豹则完全是另一种状态。
他早已过了为几百块钱大惊小怪的阶段,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水晶肴肉放进嘴里,细细品味着那肉冻入口即化的美妙口感,然后才放下筷子,神情严肃地看向沈凌峰。
“小少爷,你让我查的事,有眉目了。”
沈凌峰咽下口中的蟹粉狮子头,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平静无波:“豹叔叔,请讲。”
豹哥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我让兄弟去教育局调了档案。那上面写的东西很简单,葛东阳,男,四十六岁,祖籍无锡,归国华侨,教育背景一栏写的是南洋大学……总之,履历光鲜亮丽,无可挑剔,是上面为了支援国家建设,特意聘请回来的高级知识分子。”
“豹哥,听起来,这也没什么问题啊。”曾阿华插了一句,“归国华侨回来当中学校长,不是很正常吗?”
李华豹没好气地瞪了曾阿华一眼:“但问题就出在这份档案太‘干净’了。”
他特意加重了“干净”两个字的读音。
曾阿华被豹哥一瞪,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插话,只能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李华豹不再理会他,目光重新落回沈凌峰身上,语气变得格外凝重:“档案里有他老家的地址,在无锡一个叫葛家村的地方。我特地派了个信得过的兄弟,让他装成跑供销的过去打听了一下。”
沈凌峰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安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那兄弟拿着从档案里翻拍的照片,在村里挨家挨户地打听。村里的老人都说,村子里的确出过一个叫葛东阳的人,年纪也对得上,也是个读书人。但那个人解放前就跟着当官的亲戚跑去南洋了,再也没回来过。最关键的是,”李华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兄弟把照片给那些老人看,结果村里十几个人,没一个认识的!都说照片上这个人,根本不是他们葛家村出去的那个葛东阳!”
“嘶……”曾阿华没忍住,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人,用了别人的身份,还堂而皇之地当上了炼钢厂附属中学的校长?这背后隐藏的东西,光是想一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沈凌峰的眉头轻轻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冒名顶替?”他轻声自语。
这个年代,户籍管理远没有后世那么严密,尤其是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想要冒用一个早已出国、与国内断了联系的人的身份,并非全无可能。
但这也不是轻易就能办成的事,背后需要有强大的能量从中斡旋,打通层层关节。
“豹叔叔,这件事,到此为止。”沈凌峰做出了决定,“不要再查下去了。就当不知道有这回事。”
“啊?”曾阿华第一个叫出声来,满脸都是不敢置信,“小少爷,这……这个姓葛的来路不明,八成是个特务!咱们要是把他举报了……”
“举报?”沈凌峰抬眸瞥了他一眼,“谁去举报?你,还是豹叔叔?用什么身份去举报?拿什么证据去举报?”
曾阿华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他们是什么身份?一群混迹在社会边缘的“投机倒把”分子!而去举报一个官方认定的“归国高级知识分子”,无论真假,他们都占不到任何便宜。
李华豹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赞同地点了点头:“小少爷说得对。这个葛东阳,不管他到底是谁,能把他摆到校长这个位置上,背后的人绝对不简单。我们没必要去趟这浑水。”
“行了,这事就到此为止。”沈凌峰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你们靠倒卖外汇过活,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有没有想过,做点别的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