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这两个字的意义,在这个时代,可不是后世那些在街边叫卖的什么“老板跟小姨子跑了,清仓大处理”之类的狗屁倒灶。
虽然沈凌峰前世也曾经看过有关的文献,但对这个年代的社会结构,理解终究是隔了一层书本和影像的薄纱。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领悟了“工厂”这两个字的千钧之重。
这个时代的工厂,尤其是像造船厂这样的国营大厂,根本不是后世那种单纯的以盈利为目的的组织。
它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小社会”,一个自给自足的“王国”。
“进了厂门,就是一家人”,这句话绝非虚言。
你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单位几乎全包了。
孩子出生在职工医院,稍大点送进厂办托儿所、幼儿园,然后是子弟小学、子弟中学。毕业了,如果够优秀,厂里会保送你去读中专,高中,如果普通,则可以直接接替父母的岗位,实现“顶岗”进厂。
吃饭有职工食堂,饭菜便宜还管饱;洗澡有热气腾腾的大澡堂;看病有自己的卫生所,就连看电影、看演出,厂里都有自己的大礼堂。
工厂就像一个大家长,只要你加入,它就会负责你的一生。
这,就是这个时代所有人梦寐以求的“铁饭碗”。
…………
临近中午,上海造船厂,后勤科办公室。
“小陈,你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事吗?”刘科长拿出饭盒刚准备去食堂吃饭,就看见陈石头牵着沈凌峰走进了办公室。
“是这样的,刘科长……”
陈石头结结巴巴地把他们已经找好了房子,房子需要大修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
他嘴笨,翻来覆去就是“房子破”、“要修”、“不知道找谁”这几句话,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本以为,这事儿就算厂里肯帮忙,也得走个流程,填几张表,再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审批。他一个刚转正的小职工,哪有那么大面子。
没想到,刘科长听完他磕磕巴巴的陈述,脸上非但没有半点不耐烦,反而堆满了笑容,“哎呀!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不就是修个房子吗?小陈,你现在也是咱们造船厂的员工,你有困难,厂里必须帮忙解决!说起来应该是由厂里给你安排住房的,只不过最近厂里住房紧张,才暂时让你们自己想办法。”
“啊?”陈石头整个人都懵了,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让他那朴实的脑筋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他张着嘴,半天憋出一句,“刘……刘科长,这……这能行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麻烦什么!”刘科长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为人民服务嘛!为咱们厂的职工服务,就是我的本职工作!”
陈石头顿时受宠若惊,一张黝黑的脸涨得通红,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只是来碰碰运气,修房子的事,厂里竟然就这么一口答应了。在他看来,这位刘科长简直就是活菩萨,造船厂这个“大家庭”的温暖,在这一刻具象成了能融化一切的暖流。
他不知道,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就在今天早上,刘科长的顶头上司,主管后勤的副厂长李建国,特意把他叫到了办公室。
李建国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在递给他一支“中华”后,极其隐晦,却又无比郑重地交代了一句:“以后你们科那个叫陈石头的采购员,有什么困难,厂里一定要尽最大能力帮他解决。”
刘科长在厂里混了半辈子,早就是人精中的人精,他瞬间就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这哪里是麻烦,这分明是向李副厂长表忠心的绝佳机会!
“走走走,今天中午就在食堂里顺便吃点!多亏了你们送来的鱼,给厂里改善了不少伙食!哈哈哈!”刘科长从抽屉里又拿出几张饭票,亲热地拉着师兄弟两人就往外走,“吃完饭,我就安排人帮你们去修房子。”
上海造船厂的职工食堂,是一座大得如同仓库的建筑。
虽然沈凌峰和陈石头已经给这里送了好几天的鱼,但每一次都只是在后厨门口交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踏入食堂的内部。
巨大的空间里,摆放着几十张简陋的木桌和长条凳,此刻已经坐满了穿着蓝色工人。
金属饭盒、搪瓷碗与桌面碰撞的声音,人们高声交谈的嗡嗡声,混合着食物的香气,汇成了一股充满生命力的洪流。
空气中飘散着大锅饭特有的味道——米饭的清甜、白菜炖豆腐的咸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腥味,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来说,这便是幸福的味道。
墙壁上刷着白色的石灰,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剥落,但上面用红色油漆书写的标语却依旧鲜艳夺目。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劳动最光荣!”
“抓革命,促生产!”
每一条标语,都像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散发着火热的气息。
前世,沈凌峰也曾出入过无数顶级的宴会厅,那里的灯光、音乐、食物都精致到了极点,但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心雕琢的浮华。
而眼前的景象,粗糙、喧闹,甚至有些混乱,却蕴含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这不是天地自然的山川之气,也不是龙脉流转的地脉之气,而是由成千上万个最普通的个体,汇聚而成的,属于“人”本身的气。
这股气,炽热、纯粹,带着一种“人定胜天”的偏执与狂热,仿佛一股钢铁洪流,要将旧有的一切碾碎,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志,重新塑造一个崭新的世界。
“来来来,坐这里!”刘科长热情地为他们找了一张空桌,让他们坐下。
“你们等着,我去打饭!”
不一会儿,他就端着两个饭盒和一盘杂粮馒头回来了。
杂粮馒头黄中带褐,表面并不光滑,甚至能看到麸皮的颗粒,一看就知道掺了不少代食品。
一个饭盒里装的是白菜炖豆腐,另一个饭盒装的是红烧鱼。
白菜炖豆腐上飘着一些油花;红烧鱼块更是不错,浓油赤酱,酱汁挂在炸得微卷的鱼皮上,散发着诱人的酱香。
“这是今天刚烧的,就是你们送来的青鱼!尝尝咱们食堂大师傅的手艺!”刘科长将装菜的饭盒推到沈凌峰面前,又拿起一个杂粮馒头塞到陈石头手里,“来,别客气,多吃点!”
忙了一早上,陈石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闻到这股子香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也不客气,接过馒头,瓮声瓮气地道了句:“谢谢刘科长!”然后便抓起筷子,埋头对着那盘白菜炖豆腐猛攻。
对他来说,有没有油水,是不是鱼块太少,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实实在在的粮食,能填饱肚子。
馒头虽然粗糙,但嚼起来有种独特的麦香,陈石头三两口就干掉一个,又伸手去拿第二个。
沈凌峰则显得斯文许多,他仰起小脸,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刘科长,乖巧地叫了一声:“谢谢刘伯伯。”
这一声“刘伯伯”,叫得刘科长心里熨帖无比。他哈哈一笑,伸手想摸摸沈凌峰的头,但看到自己手上沾的油,又缩了回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诶!好孩子,快吃,快吃!小孩子家家的,不多吃点怎么长个子!”
沈凌峰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鱼肉,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面前的小碗里。
那鱼肉烧得极入味,酱红色的汤汁包裹着雪白的鱼肉,香气扑鼻。
“好吃!”
食堂大师傅的手艺确实不凡,就算比上前世吃过的那些所谓的私房菜,在“滋味”二字上,也未必逊色多少。
更重要的是,那些菜肴,吃的是食材的珍稀、厨艺的炫技、环境的奢华。
而眼前这块鱼,吃的却是实实在在的滋味。
旁边的陈石头已经风卷残云般干掉了第三个杂粮馒头,见沈凌峰小口小口吃着,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连忙给他夹了一大筷子白菜豆腐:“小师弟,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刘科长也被陈石头的食量惊到了,但他更高兴,这说明食堂的饭菜香,也说明这俩孩子是真的饿坏了。
他一边嚼着杂粮馒头,一边看着文静秀气的沈凌峰劝道:“对对对,多吃点,不够的话,我再去添!”
“够了够了,谢谢刘伯伯。”沈凌峰吃完一个杂粮馒头,又吃了些鱼肉和白菜豆腐,八岁的小肚子已经微微鼓了起来。
食堂里的人来来往往,大多数人的饭盒里都只有杂粮馒头和清汤寡水的菜叶,偶尔有几个舍得多花几分钱菜票买上一份红烧鱼块,往往都成为了众人视线汇聚的焦点。
当一个头发花白,精瘦的老工人端着饭盒,在旁人羡慕的目光中,从打饭窗口转过身时。
“老周,过来一下,我找你有点事。”刘科长站起身,招呼道。
等老工人走到近前,刘科长热情地指着陈石头介绍道:“老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后勤科新来的采购员,陈石头。我们厂里这两天吃的鱼,就是小陈同志想办法弄来的!是这样……”
接着,他把陈石头要修房子的事,三言两语跟老工人说了一遍。
“……就是这么个情况,小陈同志的住处是街道里帮忙解决的,就是破了点。老周,你可是咱们厂里维修队的队长,又是厂里技术最好的木工师傅,能不能请你帮忙去看看该怎么修,需要些什么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