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间房。
前世,作为一个80后,沈凌峰很难理解老一辈的上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毕竟在他上初中的时候,浦东早已高楼林立,黄浦江上已经有了数座大桥和隧道连接起浦东浦西。
这句老话,更像是历史的尘埃,只存在于老一辈的调侃里。
可现在,这句话是铁一般的事实。
浦西的繁华,是刻在骨子里的。
哪怕是拐进逼仄的弄堂里,脚下踩着的也是坚实的青石板路,两侧是连排的石库门建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煤炉的烟火气,有雪花膏的香气,还有隐隐约约从角落里飘来的骚臭。
这是市井的味道,是人间烟火的味道。
沈凌峰小小的身影在弄堂里穿梭,对那些投来好奇目光的孩童和老人视而不见。他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仿佛脑海中有一张无形的地图在指引。
七拐八绕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他从弄堂的阴影里走出,重新站到了阳光下,也站在了一座宏伟的建筑面前。
上海市第一百货商店,也就是老上海口中的“中百一店”。
这栋有十层楼,四十多米高的宏伟建筑,在这个年代,是上海当之无愧的商业地标。
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只为能亲眼看一看这传说中的“十里洋场第一店”。
对许多生活在贫瘠和单调中的人来说,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卖东西的地方,更是一个象征,一个代表着“美好生活”的梦幻之地。
人潮如织,汇聚成一股洪流,涌向商店的大门。
沈凌峰也随着人潮向前挤去,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褂子,让他在这人群中像个异类。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生怕自己这副小叫花子的模样,会被门口穿着工作服的店员给拦在外面。
一楼是卖日用百货的柜台,因为物资短缺,柜台里的商品并不算丰富,许多货架上甚至有些空荡。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的热情,买东西的,看热闹的,将本就不宽敞的通道挤得水泄不通。
但沈凌峰的目光,却并未在那些凭票供应的暖水瓶和搪瓷脸盆上停留分秒。
他的眼神穿透了拥挤的人群,越过了琳琅满目的柜台,落在了商场中央那座缓缓运行的自动扶梯上。
在这个年代,这东西堪称奇观。
许多人甚至专程跑来,就是为了体验一下这“会自己走路的楼梯”。
沈凌峰像一条滑不溜手的小鱼,在人群的缝隙中穿行,径直朝着自动扶梯走去。
他熟练地侧身、矮腰,避开了一个个好奇或不耐的目光,最终站到了扶梯的入口。他仰头看着那梯级一阶一阶地向上延伸,消失在二楼的天花板下,耳边是扶梯运行的嗡嗡声和人们的惊叹声。
他没有丝毫犹豫,小短腿一迈,踏上了梯级。
身体随着扶梯平稳上升,一楼的喧嚣被迅速抛在脚下。
二楼是卖服装和鞋帽的,这才是他首要的目标——给自己配上一身体面的行头。
他这身从杂物房里翻出来的破烂褂子,在乡下地方尚不显眼,可在这全上海最时髦光鲜的地方,简直就像是白米饭里的一粒老鼠屎,刺眼得厉害。
相较于一楼的嘈杂,二楼要安静不少。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布料特有的浆洗味道,混杂着樟脑丸的气息。
一个个巨大的玻璃柜台将空间分割开来,蓝色的卡其布干部装、挺括的中山装、做工精良的列宁装、时髦的布拉吉,整齐地挂在玻璃柜台后面。
售货员们大多是些三四十岁的上海阿姨,她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作服,脸上带着国营商店员工特有的矜持与骄傲。
她们的目光在顾客身上扫过,像是在评估对方的购买力,以及口袋里揣着的布票厚度。
沈凌峰的视线很快就锁定在了童装区。
一套白衬衫,背带裤,挂在童装区的玻璃柜里,干净又体面,是那种在家里备受宠爱的富家小少爷才会穿的款式。
就是它了!
沈凌峰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樟脑丸和新布料味道的空气,迈着小短腿,走到了那个柜台前。
柜台后面,一个带着袖套的中年女售货员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玻璃上的灰尘。
当沈凌峰这个小小的、脏兮兮的身影出现在她面前时,她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去去去,”售货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口标准的上海话带着嫌弃,“小赤佬,此地伐是侬白相个地方,到外头去。”
沈凌峰并没有被她恶劣的态度吓退,反而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像话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声音不大,却吐字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平静:“阿姨,我要买衣裳。”
售货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神里的轻蔑更浓了:“侬买衣裳?拿啥买啊?侬有钞票伐?”
周围几个看衣服的顾客也投来了看热闹的目光,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沈凌峰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他只是踮起脚,将手里的东西拍在了光滑的玻璃柜面上。
那是几张崭新的“大黑十”,和一小叠同样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气的布票。
售货员的嘲笑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柜台上的钱和布票,又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看沈凌峰。
这个小叫花子……哪来的钱和票?而且还是这么新的?
周围的议论声也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一小叠代表着强大购买力的纸片上。
沈凌峰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阿姨,我要那件白衬衫,还有深蓝色的背带裤。”
他的手指了指柜台里那套他早就看中的衣服。
售货员的表情在短短几秒钟内完成了从鄙夷到震惊,再到职业化热情的转变。
“哎哟,小朋友,侬要买衣裳哪能不早点讲啦,”她从柜台里拿出一条软尺,招呼道,“来来来,阿姨帮你量量尺寸,看穿多大的合身。”
她的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动作麻利地从柜台后绕了出来,半蹲在沈凌峰面前。
那股廉价雪花膏的味道,让沈凌峰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软尺绕过沈凌峰的肩膀、胸口,售货员的嘴也没闲着,语气亲热得像是对待自家小囡:“哎哟,这小身板,瘦是瘦了点,但骨架子好,穿什么都好看的。阿姨给你拿稍微大一码的,小孩子长得快,明年还能再穿一季。”
沈凌峰一言不发,任由她摆布。
他越是沉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越是显得深不见底,让售货员的热情里,不自觉地多了一丝小心翼翼。
周围的顾客已经不满足于窃窃私语了,他们的目光像是探照灯一样,在沈凌峰破旧的道袍和柜台上崭新的钞票之间来回扫射,试图从这巨大的反差中找出合理的解释。
“怕是哪个大老板家里的小少爷,偷偷跑出来玩的吧?”
“看他穿的,也不像啊……”
“说不定,人家就是故意穿成这样,体验生活来的?”
这些议论声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到售货员的耳朵里。她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心里已经将沈凌峰的身份脑补出了七八个版本,每一个都非富即贵,是她绝对得罪不起的存在。
“小朋友,一共是12块钱,还要7尺布票。”她的声音变得又轻又柔。
“阿姨,我还要那件!”沈凌峰又指向了边上的一件呢子大衣。
呢子大衣?
售货员的笑容再一次僵在了脸上。
那件棕色的呢子大衣,挂在整个柜台最显眼的位置,用的是顶好的麦尔登呢料,版型挺括,算得上是整个童装区里最好最贵的衣服了。
如果说白衬衫和背带裤是那个年代稍微富裕点的人家才舍得给孩子买的“好货”,那一件纯羊毛的呢子大衣,在这个物资匮乏、一切凭票供应的时代,就是绝对的“顶级货”。
那不仅仅是钱和布票的问题,这东西本身就产量稀少,通常只有那些家底丰厚的大老板,或者是特别有身份的干部才会买。
“小……小朋友,侬确定要这件?”售货员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她看沈凌峰的眼神,已经从看一个“体验生活的小少爷”变成了看一尊“行走的金菩萨”。
周围的顾客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乖乖……呢子大衣,我们整个厂只有厂长才有一件。”
“这小赤佬到底是啥人家?怕不是海外回来的侨眷?”
“嘘!侬小声点,别瞎讲,当心祸从口出!”
议论声中,沈凌峰没有回答售货员,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件大衣要100块钱,20尺布票。加上之前的,一共是112块钱,27尺布票。”售货员噼里啪啦地打起算盘,报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咂舌的数字。
然而,沈凌峰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仿佛那不是一百多块钱,而是几分钱的样子。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他那瘦小的手伸进了怀里,摸索了起来。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沈凌峰的小手从怀里拿了出来。
他的手里,先是出现了一叠崭新挺括的“大黑十”,不多不少,正好十二张。紧接着,他又掏出了一小沓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布票,数出了27尺。
钱和票,就这么突兀地,被一只小手递到了柜台上。
“哗——”
人群中炸开了锅,如果说之前是猜测,现在就是亲眼见证了奇迹。
一个穿着破褂子的六岁小孩,随手就掏出了一百多块钱和足以让一个普通家庭做上好几年新衣的布票。
坐实了,这肯定是某个通天大人物家里,出来体验生活的小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