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光,在风喉洞幽深静谧的岁月里,如石壁缝隙渗下的水滴,无声滑落。
阿篱盘坐于青石蒲团之上,周身霜气流转,已能随心意收放自如。
那靛蓝布衣边缘凝着的薄霜,非但不再刺骨,反似一层清冽的护甲,衬得她眉目愈发沉静如深潭古玉。
贺兰雪立于一旁,绯衣如火,目光却沉凝如冰,审视着阿篱行功时每一丝气机的流转。
半月相处,阿篱那份近乎执拗的纯净与坚韧,如同凿冰的暖泉,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她冰封的心防。
她依旧寡言,眉宇间惯有的讥诮与疏离却淡去了几分,偶尔望向阿篱的眼神,复杂难明。
这日午后,洞外蝉鸣聒噪,撕扯着岭南特有的湿热空气。
贺兰雪忽然侧耳倾听片刻,对阿篱道:“你且去洞外等候。山下有人送米粮上来。”
阿篱依言起身,步履轻盈地穿过藤蔓垂挂的石门。
洞外阳光炽烈,刺得她微微眯眼。
她寻了古松下的一块青石坐下,山风拂过,带来草木蒸腾的浓郁气息,也稍稍驱散了洞内浸染的寒意。
约莫一盏茶功夫,崎岖的山径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竹杖点地的笃笃声。
阿篱抬眼望去,只见一对中年夫妇正艰难攀援而上。
男子身材敦实,肤色黝黑,左腿微跛,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硬木拐杖,背上负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大袋,压得他脊背微弯,汗如雨下。
妇人紧随其后,同样背着一个小些的包袱,一手搀扶着丈夫,另一手不断擦拭着额头的汗水,她的眼睛似乎有些问题,看路时总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神略显浑浊。
两人行至洞前空地,见到古松下静坐的阿篱,皆是一愣。
男子放下沉重的粗布袋,喘着粗气,用袖子抹了把脸,才试探着开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姑娘……可是洞中仙子的……新弟子?”
阿篱起身,微微颔首,靛蓝头巾下的小脸带着温和的笑意:“大叔大娘辛苦了。姐姐让我在此等候。”
“不敢当不敢当!”男子连忙摆手,脸上露出朴实的敬畏与感激,“仙子是俺们全家的大恩人!这点活计算啥!”
他放下拐杖,小心翼翼地解开布袋,露出里面白花花的新米,还有几个扎紧口的布袋,隐约透出盐粒和风干腊肉的香气。
妇人放下包袱,也局促地搓着手,眯着眼努力想看清阿篱的模样:“姑娘生得真俊……跟仙子一样,都是天上的模样……”
阿篱上前一步,想帮忙接过妇人手中的包袱。妇人却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使不得使不得!脏了姑娘的手!”
“无妨的。”阿篱声音轻柔,已自然地接过了那包袱,入手颇沉,是些晒干的菌菇和山笋。
她将包袱放在一旁干净的石块上,目光落在妇人眯起的眼睛上,温声问道:“大娘,您的眼睛……可是看东西模糊不清?”
妇人一怔,随即苦笑着点头:“老毛病了,山里湿气重,年轻时不觉得,这两年越发不行了,看啥都像蒙着一层灰纱……不碍事的,姑娘莫担心。”
阿篱沉吟片刻,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靛蓝小布囊中,取出一枚细如牛毫的银针。
她走到妇人面前,声音依旧温和:“大娘,若不介意,阿篱略通针灸之术,或可一试。您只需仰头,看着那天上的云便好。”
妇人有些手足无措,看向丈夫。
男子眼中也满是惊疑,但看着阿篱清澈真诚的眼眸,又想到洞中那位“面冷心善”的仙子,便对妻子点了点头:“让姑娘试试吧,仙子的妹妹,定是有大本事的。”
妇人依言仰起头。
阿篱指尖拈着银针,动作轻柔迅捷,认准妇人眼周“瞳子髎”、“承泣”几处穴位,银针如蜻蜓点水般刺入,旋即捻动。
她指尖凝着一丝极细微的、源自拈花禅功的温润内息,顺着银针悄然渡入。
妇人只觉得眼周几处穴位传来一阵酸胀麻热之感,原本干涩模糊的视野,竟似被一股暖流冲刷,那层顽固的“灰纱”仿佛被轻轻拂开了一些!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看向阿篱时,竟能清晰地看到少女额角细密的汗珠和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的关切!
“呀!”妇人惊喜地低呼一声,“清……清亮了些!姑娘,你这手真是神了!”
阿篱微微一笑,手下不停,又换了几个穴位施针。
片刻后,她收针退开:“大娘此症乃湿浊蒙窍,兼有气血不畅。今日只是稍作疏通,若想根治,还需后续调理。待会儿我写个简单的方子,大娘按方抓些草药煎服,平日多用温水敷眼,或可缓解。”
妇人心中既欢喜又感激,眼眶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男子更是激动,拄着拐杖就要给阿篱跪下:“姑娘大恩!俺们山里人,实在……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阿篱连忙伸手虚扶:“大叔快请起!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目光落在男子微跛的左腿上,“大叔这腿伤……似乎也有些年头了?”
男子叹口气,拍了拍左腿:“是啊,五年前在那边崖上追一头瘸腿的麂子,一脚踩空摔下来,骨头断了,碎渣子扎进肉里。
要不是碰巧遇到洞里的仙子路过,用那冰凉的手捏正了碎骨,又扯了韧藤给我捆扎固定,还给了些奇效的金疮药……俺这条腿早就废了,说不定命都没了!仙子是俺的再生父母啊!”
他眼中满是崇敬与感激:“后来仙子就吩咐俺们,每半个月送些米粮盐巴和山货上来。
俺们晓得仙子爱干净,每次来都把洞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仙子虽不怎么说话,可每次都给钱,比山下米铺给的还多哩!俺们山里人,能帮仙子做点事,心里头踏实!”
阿篱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微动。她看向那幽深的洞口,藤蔓低垂,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仿佛能透过那层绿意,看到洞内那个绯衣女子此刻或许正静静伫立,听着洞外的对话。
贺兰雪……原来并非世人眼中只知杀戮的罗刹。她救人性命,付人钱财……
“大叔大娘,”阿篱收回目光,对猎户夫妇温言道,
“姐姐她……性子清冷,不喜喧扰。你们的心意,她定是知晓的。这腿伤虽已愈合,但阴雨天想必仍会酸痛。我观您步履,筋络仍有淤塞之处。”
她示意男子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他左腿几处穴位上探查。
男子只觉得一股温和却坚韧的暖流从阿篱指尖透入,顺着筋络游走,驱散着沉积多年的阴寒酸痛,舒服得他几乎要呻吟出来。
“姑娘……你这手……”他又是惊讶又是感激。
阿篱探查完毕,沉吟道:“大叔可每日用热盐袋敷膝,辅以揉按‘阳陵泉’、‘足三里’二穴。我再教您一套简单的舒筋活络之法,每日晨起练习,或可减轻痛楚。”
她说着,便耐心地示范起几个简单的导引动作,动作舒缓,如行云流水。
猎户夫妇看得目不转睛,妇人更是努力睁大刚刚清亮了些的眼睛,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男子笨拙地跟着比划,阿篱便不厌其烦地纠正。
藤蔓掩映的石门后,贺兰雪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刻。
她背靠着冰凉的石壁,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垂落的藤叶,目光穿透缝隙,落在洞外那幅“其乐融融”的画面上。
少女靛蓝的身影在古松的浓荫下显得格外单薄,却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柔光。
她替猎妇治眼疾,为猎户疏通经络,耐心教导,温言细语……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自然得如同山涧流水,毫无刻意施恩的做作。
贺兰雪听着猎户周老实夫妇那发自肺腑的感激之词,尤其是那句“仙子面冷心善”,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她救周老实,不过是一时兴起,或者说,是厌恶看到一具肮脏的尸体污染了这片她偶尔栖身的清净之地。付钱,更是为了两不相欠,图个干净利落。
可这丫头……她凭什么?凭什么对两个素不相识、满身泥汗的山野村夫如此尽心?
就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善心”?
还是……她本性便是如此?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温玉,天然便能映照出人心底的暖意?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荡开。
她看着阿篱额角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看着那猎妇浑浊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看着周老实笨拙却认真模仿动作的模样……
一种久违的、近乎陌生的情绪,如同石缝里悄然钻出的嫩芽,带着微弱的痒意,在她心底滋生。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身惯常的、仿佛带着血腥与寒气的绯红,在这幅画面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从石门口走了出来,“妇人,进来一趟。里头书案下积了点墨痕,细细擦拭干净。手脚要轻,莫惊动了桌上经文。”
声音依旧带着山涧幽泉般的冷冽,语气里没有平日的居高临下,眼角甚至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柔光。
阳光吝啬地只勾勒出她小半边清绝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目光越过阿篱和周家夫妇,投向远处蒸腾着热浪的葱茏山峦。
妇人浑身一激灵,脸上的憨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虔诚的敬畏与无措的惶恐,她连声应着“哎、哎!仙子吩咐,老婆子这就去!”
深一脚浅一脚几乎是跌撞着抢入那幽深的洞口,背影很快消失在甬道深处的阴影里,只留下几声小心翼翼的的窸窣步履。
周老实拄着拐杖的手紧了紧,挺直了微驼的背脊,面向洞门深深一揖,不敢再多言半句。
古松下只余沉默与蒸腾的暑气,蝉鸣似乎也识趣地低了下去。
贺兰雪这才收回远眺的目光,瞳如寒渊,冷冷瞥向僵立一旁的猎户,袖中玉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藤茎,指节微微泛白:“山下近月,可有聒噪?”
周老实闻言精神一振,黝黑脸上露出庄稼汉谈及大事时特有的神秘与紧张,压低了本就粗哑的嗓门:“回禀仙子!有!真有泼天的大事!揭阳府西边百多里,双门墩!出人命的案子!元兵…元兵狗贼不是东西啊!”
他声音激愤起来,唾沫星子飞溅,“就在前日,圩市上都说翻了天!说元廷的啥巡防营,伙同一帮穿着惨白袍子、会冒白烟的鬼影子——叫什么‘玄冰卫’的!把双门墩那蓝峒寨子给…给踏平了!”
“尸山血海!寨墙都垮了!寨主…盘老英雄,”
他重重啐了一口,“被砍了胳膊开膛破肚,死得惨绝!寨里男女老少…没听说谁能逃出来…那山路涧水里流的都不是水,是他娘的人油人血!”
阿篱猝然抬眸,方才那股教人时流淌的温润暖意顷刻冻结!
双门墩…蓝峒寨…那名字像淬毒的冰棱贯入心扉!她指尖骤然冰冷,下意识按上腰间那靛蓝小囊。
大哥哥和呦姐姐…他们刚去揭阳府不久……
“就……就在全寨眼看要死干净的时候!”周老实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枯树枝般的手指指向东南天,
“天神爷开眼啦!不知从哪杀出几个英雄!好家伙!硬生生劈开了鞑子的铁甲阵,刀光跟靛蓝色的旋风似的刮过去,元兵那身铁叶子都砍穿喽!硬是把巡防营指挥使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满地腥膻肥油流得比田埂还宽!”
“还有个本事通天的后生仔!”他唾沫横飞,连腿都忘了疼,
“一口宝剑使得像龙游云!几个起落就飞到那帮鬼影子里,指头那么一点,那些‘玄冰卫’就像瘟鸡一样倒下咯!
还有个女菩萨跟着,手里软鞭一拍就拍死一个元兵狗贼!几个寨子里还留口气的老弱,硬是被她从鬼门关拖回来!
还有个斯文的读书人,一把折扇,银针飞得快似阎王爷的勾魂笔!”
贺兰雪斜倚门框的身影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凝!原本随意把玩藤叶的指尖倏然停住,指关节泛出凌厉的青白色。
靛蓝色旋风?宝剑?折扇?!这三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她刻意维持的冰壳!
心底深处那个尘封的猜测——那两只她故意用福州假消息引开的“苍蝇”——竟真的飞出了那张布置好的罗网!还搅了归化堂在双门墩的血宴?!
“后来呢?”贺兰雪的声音像掺了冰碴,冷硬地刺入周老蔫激动的叙述。
“后来?嗨!”周老实一拍大腿,语气满是惋惜夹杂着敬畏,
“那三位神仙杀光了那群鬼影子,救下了蓝峒寨仅存的一支苗裔,带头的是个年轻的猎户头人,听人说叫…叫盘石头!对!就是他!
那三位神仙带着那盘石头,还有几个幸存的寨汉,一把火烧了元兵尸首,祭了盘寨主在天英灵,然后就…钻山坳林子里去啦!
跟水融进沙地里似的,再没人寻着!都说那位使剑的后生跟使鞭的女菩萨,是天神座前派下搭救咱汉民的神仙眷侣,刀口舔血滚出来的交情,看着就叫人心里暖和……”
阿篱静静地听着,垂下的睫羽如同栖息在寒枝的蝶翼,在眼睑下投出两道浓密的弯弧。
听闻“使剑后生”与“使鞭女菩萨”安然无恙,一股温热的暖流终于压过刺骨的冰寒,悄悄在紧绷的心弦上漾开,却又迅速被那铺天盖地的“尸山血海”、“开膛破肚”所笼罩。
蓝峒寨的斑斑血迹,仿佛透过猎户的叙述,洇湿了脚下这片青石。
“那盘石头……”
贺兰雪忽地开口,打断了猎户仍在絮叨的“神仙眷侣”。
她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谷回风,每一个字都像在冰冷的石壁上细细刮过。
她幽深的眸子锐利如钩,死死钉在猎户脸上:“此人是何来历?”
周老实正沉浸在描绘英雄行迹的亢奋里,被这突如其来的刺骨寒意激得浑身一哆嗦,方才的神气活现瞬间冻结。
他茫然又畏惧地望着洞口那道骤然变得极有压迫感的绯红身影,舌头有些打结:
“盘……盘石头?听说……听说是那位死难的盘老寨主的独子……是畲山里有名的猎头,力气大得能降虎……那晚死拼鞑子,最后在老父……老父尸首前跪地不起……活脱脱像被抽了脊梁骨的猛虎崽子……后来就跟那三位神仙走了……”
洞壁垂挂的藤蔓在无形的冷风中微微摇曳,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
贺兰雪沉默了。
她的目光越过匍匐在地的周老实,投向洞外那片被烈日灼烤得有些刺眼的山林。
盘龙象死了?那个她曾于闽赣边荒山中打过一次照面的倔强老汉?她记得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与周遭温驯山民截然不同的眼睛。
盘石头……盘龙象的儿子……
一丝复杂到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深潭般的眼底深处翻涌,是兔死狐悲的苍凉?还是某种计划之外的变数带来的烦扰?
阿篱默默看着贺兰雪立于光影交界处的背影。
那份骤然凝滞的气息,那绷紧如满月弓弦般的侧影,都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潜藏的震动。
她心中念转,轻声开口,试探着将那触目惊心的惨烈引向一丝慈悲的暖流:“大叔,双门墩遭此大劫,附近寨子…那些孤儿寡妇…”
猎户刚缓过一口气,听闻阿篱此问,脸上的悲戚更深重:
“惨啊…姑娘!整个蓝峒不分男女老少都被屠杀了……邻近几个山头都惊惧得很!
前日梅坎寨的老阿婆带着几个娃来镇上讨盐巴,听说那白影子鬼还在附近山头游荡,吓得腿都软了,只敢要了点治痢疾的寻常药草……”
山风穿林过隙,拂动风喉洞口的藤蔓,筛下细碎摇晃的光斑,打在青石地上。
那妇人从洞窟踮着脚退出来,双手在旧围裙上反复蹭着,脸上汗涔涔的,细密的汗珠浸透鬓角,一双眼睛却竭力睁大,带着几分怯怯的欢喜,哑声对贺兰雪道:“仙子,里头……都照吩咐拾掇干净了,墨点子是一丝儿也没剩。”
“拿着,权当酬劳。”贺兰雪不知何时掏出几张交钞,递给猎户,“回去吧!下次记得多带一些蔬果上来。”
周老实双手接过那几张薄薄的交钞,指尖触到纸张边缘时,竟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不敢多看贺兰雪一眼,只觉得那目光扫过自己时,像腊月里刮过山梁的刀子风,带着一股子能冻僵骨缝的寒意。
他慌忙将交钞塞进怀里的暗袋,又朝贺兰雪深深作了个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出声,只拉了拉犹自望着洞内方向、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一丝新得光明的茫然的妻子。
“走……走了老婆子!”他声音压得极低,拄着拐杖,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妇人拉离了这片被古松浓荫和幽深洞口笼罩的、气氛凝滞如铁的区域。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来时的陡峭小径往下挪,身影很快消失在蒸腾着暑气与蝉鸣的莽莽绿意之中。
洞外重归寂静,唯有山风穿过藤蔓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阳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破碎的光斑,落在青石地上,明明灭灭。
阿篱依旧立在原地,靛蓝的头巾下,那张清冷的小脸此刻苍白得近乎透明。
周老实口中那“尸山血海”、“开膛破肚”的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反复凿击着她的心防。
蓝峒寨…盘老寨主…那些素未谋面的畲寨乡亲……还有那靛蓝色的旋风、使剑的后生、使鞭的女菩萨……大哥哥!呦姐姐!
贺兰雪依旧侧着脸,目光投向远处被烈日炙烤得有些扭曲晃动的连绵山峦,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薄唇抿成一道毫无血色的直线。
猎户最后那句“活脱脱像被抽了脊梁骨的猛虎崽子”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带着山野村夫特有的粗粝与直白,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她心底某个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疮疤。
她猛地收回目光,冷冷地扫向身旁的阿篱。
少女单薄的身影在破碎的光影里显得格外脆弱,那张苍白的小脸上,悲悯、愤怒、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变幻,清晰得如同山涧清泉下的卵石,毫无遮掩。
“怎么?”贺兰雪的声音响起,带着惯有的、刻意淬炼过的冰棱般的质感,“心疼你那‘大哥哥’和‘呦姐姐’了?还是…被那‘尸山血海’吓破了胆?”
她将“大哥哥”、“呦姐姐”几个字咬得婉转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目光锐利如针,试图穿透阿篱眼底那片澄澈的湖面。
阿篱闻声,缓缓抬起眼睫。
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眸子,此刻清晰地映着贺兰雪绯红的身影,眼底翻涌的悲愤尚未平息,却奇异地没有半分退缩或惧意。
她迎上贺兰雪审视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山石般的沉静力量,穿透了洞口的凝滞空气:
“心疼大哥哥和呦姐姐千里奔波,刀头舔血。更心疼蓝峒寨那些…连名字都未曾知晓的父老乡亲。”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靛蓝布囊粗糙的表面,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阿篱不怕血,苗疆深山,毒虫猛兽相争,弱肉强食亦是常景。阿篱怕的是……这血,为何总是流不尽?为何总是……无辜者遭殃?”
她的话语平静,却字字沉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在贺兰雪冰封的心湖上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那“无辜者遭殃”几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
贺兰雪眼底的讥诮淡去几分,看着阿篱,看着这个在玄阴寒气蚀骨之痛下都能保持心湖澄澈的少女,此刻为千里之外素不相识者的惨死而流露的真切悲悯。
这份悲悯,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干净得让她这个双手沾满血腥、早已习惯了弱肉强食法则的人,感到一丝莫名的…刺眼,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哼,妇人之仁!”她冷哼一声,语气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尖锐刻薄,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冷硬,
“这世道,本就是强者的猎场,弱者的坟冢。眼泪若能淹死鞑子,这江南早就是汪洋大海了!”
她拂袖转身,绯红的裙裾划出一道冷艳的弧光,提起地上的布袋向洞内走去,只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命令:“杵在外面作甚?还不把东西搬进来!看第二层的‘凝气篇’不熬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