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麟眼中精光微闪,利落启开木匣,取出那封以坚韧皮纸书就的信函。他拆开信函,目光如电,在字句间迅速扫过。
松油火把摇曳,光影在他沉毅脸上跳动,随着字迹深入,浓眉微不可察聚拢,眼底深处似有寒星骤亮,又瞬间被更深凝重掩盖。他阅信极快,却带着咀嚼字句的力道。
阅毕,手腕沉稳一转,将密函递给身侧陈潜。
“兄弟,”陈麟声音低沉如古刹钟鸣前的蓄势,“此信非同小可,你也看看。焦老哥,”
他转向焦震山,“劳烦你先送胡兄弟到客房休息。再请赵先生及诸位掌舵香主,聚义厅议事!”
“得令!”焦震山二话不说,引着胡亮大步流星而去。
没过多久,杂沓有力的脚步声便在聚义厅门外响起。
滚地刀胡天刀那破锣嗓子人未至声先到:“俺说焦胡子,催命鬼敲门还是天塌下来了?寨主这般急火火地唤人,莫不是鞑子皇帝老儿的后妃跑了要咱去追回来暖被窝?”
他踏着门槛进来,独眼睃巡一圈,看到陈麟沉凝面色,粗豪调侃硬生生憋了回去,独眼一瞪,蒲扇大手按上腰间大环刀,“娘的,出大事了?哪个不长眼的撞咱寨主枪口上了?”
话音未落,军师赵子谦飘然而至,青布袍一丝不苟,步履从容迅疾,眼神锐利如昔,径直走向沙盘。
“胡老弟稍安。”他声音平和却不失分量,目光扫过信函,又看向陈麟,“观寨主气色,必是惊涛拍岸之讯。可是关乎山外大局?”
紧接着,韩铁粗壮身躯撞开帘子进来,一身腱子肉贲张,满脸刀疤在火光下格外狰狞:
“啥大事?是不是有硬仗打了?狗鞑子终于忍不住要啃咱这块硬骨头了?俺韩铁跟弟兄们的拳头早他娘的发痒了!寨主,下令吧!让俺带一队人马,管他什么龙潭虎穴,先他娘的冲杀一阵再说!”
负责巡风的香主“夜不收”孙铭和执掌斥候的“过山风”马保紧随其后。
孙铭身形瘦削,面色冷峻,眼神在灯下格外亮;马保手脚精悍,气息沉敛。两人都未多言,只向陈麟抱拳一揖,目光聚焦于信函之上。
陈麟深吸一口气,环视齐聚的心腹臂膀。
石室内空气仿佛凝固,松油火把光芒在众人脸上跳跃。他拿起那封陈潜已看过的信函,递给赵子谦。
“诸位兄弟,”陈麟声音不高,却蕴含如铜磐震响的沉雄之力,瞬间压过众人询问,
“适才穿云寨胡亮兄弟传来此信。此事非某一寨之忧虑,而是关乎我大南山乃至潮粤三地诸路义军的大事!”
赵子谦展开羊皮信纸,朗声宣读:
“敬启天台寨陈麟寨主台鉴:
山河动荡,胡尘蔽日。元寇猖獗,凡我炎黄子孙,义士仁人,无不义愤填膺,誓死报国。吾等散居潮粤大地,虽各守一方,然志同道合,皆怀驱逐鞑虏、恢复汉室之赤诚。然敌强我弱,势单力孤,若仍各自为战,恐为鞑贼逐一击破。
兹定于十二月初一,于莲花山绝顶‘莲花坪’,邀集‘三山七寨’同道,召开结盟大会。
其议有三:
一者,歃血为盟,共立盟约,守望相助,同进同退。一方有警,八方来援!
二者,共商抗元方略,互通声气,协调行动,以收合力破敌之效。
三者,值此风云际会之际,三山七寨群龙需首。吾辈当公推一位德才兼备、武功卓绝、众望所归者,立为盟主,号令群雄,俾使抗元大业,提纲挈领,号令严明!
伏望陈寨主心系家国,体恤同道艰难,拨冗莅临。吾等恭候大驾,共商驱虏兴汉之千秋伟业!刀山血海,当与诸君共赴!
虔请义安!
发起:莲花山穿云寨主 庄通敬上”
赵子谦读罢密函,石室内一时寂静,唯闻火把松油噼啪作响。
胡天刀抹了一把胡须,独眼放光,大嗓门震得洞壁嗡嗡响:
“结盟?好好好!他奶奶的!咱们‘三山七寨’同气连枝,砍柴杀鞑子,早该聚在一块了!总好过让那狗鞑子一个个像宰鸡崽似的收拾!俺看这盟主之位,非寨主莫属!你陈大哥一声令下,俺胡天刀第一个冲下大南山,剁了蒙铁罕那厮的狗头!”
他性子火暴,只觉豪气干云。
陈麟抬手虚按,沉稳目光扫过众人。
陈潜与苏韵对视一眼,陈潜微微拱手,语带疑惑道:
“陈大哥,胡大哥所言豪情万丈。只是……这‘三山七寨’之名,小弟江湖阅历尚浅,只闻天台寨威名,其余诸位英雄是何方神圣?彼等行事作风、心性志趣如何?结盟乃举义大事,不可不察其根底。”
苏韵亦轻轻点头,清亮眸光中带着谨慎。
陈麟闻言,唇角微露一丝感慨笑意,颔首道:
“陈兄弟与苏姑娘有此一问,心思缜密,乃忠义本色。这‘三山七寨’,并非我天台寨独大,实乃粤东潮梅一带聚义抗元的中坚之力,同气连枝已久。”
他踱至沙盘前,手点山峦模型,朗声道:
“这‘三山’乃我抗元义士纵横藏匿的筋骨!
其一,凤凰山,层峦叠嶂,形如神鸟展翼,控扼韩江西进咽喉,地利之险,不逊蜀道!
其二,莲花山!山顶有坪,状如巨莲,云雾缭绕,易守难攻,穿云寨据此经营多年,庄通寨主是条好汉子!
其三,便是你我脚下这莽莽苍苍的大南山!
雄踞海疆,背靠十万大山余脉,沟壑纵横,林木参天,正是我天台寨立基之地,任他鞑子铁骑千乘,到此也如盲龟入瓮!”
陈麟语速不快,却带着指点江山的气魄。
胡天刀忍不住插嘴:“寨主说得是!这三座大山,就是老天爷给咱抗元英雄扎下的三根桩子!钉死那帮狗……”
他话音未落,韩铁大手一挥,瓮声打断:“老胡你闭嘴,让寨主说完!”
陈麟微微一笑:“好!这三山既明,那‘七寨’便是星罗棋布于三山之中、浴血抗争的各路豪杰!”
他屈指数道,如数家珍:
“其一,莲花山上发帖的庄通庄老哥当家坐镇的穿云寨!庄老哥一双‘铁指寸劲’,专破横练功夫,为人更是义薄云天!”
“其二,”陈麟一指西北方向,
“凤凰山飞云顶上悬绝壁,有一处白虹堡!堡主‘冲霄鹤’司马鸿,家传‘白虹贯日剑’冠绝岭表,其人不慕虚名,性情高洁,却最重然诺,凡义之所驱,万死不辞!”
陈麟语气中带着由衷推崇。
司马堡主俺见过!那剑,真他娘的快!”胡天刀压低声音嘟囔。
“其三,”陈麟目光转向赵子谦,
“莲花山清溪谷中,隐着一位奇人‘妙手仙翁’崔百草前辈,精医道毒理,救人无数,更善配制奇药,暗器用毒出神入化。他虽少出谷,但弟子众多,于三山之中开设药铺、酒肆,实乃我等千里眼、顺风耳!诸位兄弟受了伤,也多赖他门下良药救治。”
他朝赵子谦看了一眼,“军师掌管钱粮往来,与崔老前辈门下联络最密。”
赵子谦捻须微笑:“崔老前辈大隐隐于市,实为我等强援。”
陈麟接着道:
“其四,莲花山五指峰风雷激荡之处,是‘风雷鞭’陆昆坐镇的风雷寨!陆寨主一条三十六斤重的虬龙鞭,舞动起来风雷俱发,刚猛无俦!”
“好!痛快!”韩铁忍不住一拍大腿。
“其五,”陈麟声音略沉,
“凤凰山摩云岭地势险恶,终年云遮雾罩,乃黑旗会啸聚之地。当家的是位女中豪杰——‘寒月飞霜’李寒衣!此人性情……颇为冷峭,心思深不可测,擅使一对寒铁匕首,身法如鬼似魅,其门下黑旗会行事亦正亦邪,少与外人结交。但……”
陈麟顿了顿,目光掠过众人,“其杀鞑官、毁税银之举,数年来从未停歇!是敌是友,端看此次结盟!”
苏韵听到“女中豪杰”四字,眼中微亮。
“其六,”陈麟指向大南山,
“天柱峰孤崖擎天,峰顶便是‘铁胆神枪’赵毅所立之铁枪门!赵门主一杆丈二铁枪,使得是出神入化,铁胆忠义,门徒习武传艺,结寨自保,专护一方桑梓免受鞑虏践踏,与我天台寨数度联手抗敌,乃是血战里滚出来的交情!”
他语气铿锵。
陈麟目光环视聚义厅,朗声道:“至于这第七寨,便是诸位兄弟与我陈某,啸聚大南山,立足这‘止戈坪’的天台寨!”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舍我其谁的豪情:
“三山连绵成势,七寨星火燎原!我等虽散处各方,山川阻隔,然驱逐鞑虏、光复汉室之心如一!
平日里多凭山道水路暗通声气,劫掠元廷粮饷,刺杀贪官恶吏,互通敌情警讯。庄通老哥此番倡议会盟,便是我等聚沙成塔、握指成拳的良机!欲以擎天之志,挽此倾覆之狂澜!”
他目光转向赵子谦:“赵先生,你心思最密,对此有何高见?”
赵子谦捻着颌下稀疏胡须,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条斯理道:
“寨主明鉴。这穿云寨庄通,行事刚猛有余,谋略不足;飞云顶司马鸿,重诺而自负;清溪谷崔老前辈,医毒兼通,可惜武功平常;
五指峰陆昆寨主性烈如火,凶悍霸道;摩云岭黑旗会、天柱峰铁枪门二寨,实力稍弱。这七寨聚在一处,心思各异,情势复杂。倡此大议者,当有雷霆手段或过人威望,方能压服众人。”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
“此番大会,只怕表面结盟,实则是借机划定势力范围,推举能护其私利之人。更有甚者,或恐有人欲借大会之机,行兼并统御之实!届时……怕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赵子谦话音未落,韩铁早已按捺不住,猛地一拍石桌,震得酒碗跳起:
“放……放他娘的屁!老赵你就爱弯弯绕!管他什么明枪暗箭!既是同道兄弟要打鞑子,俺韩铁这条命豁出去就是!谁敢在大会上来阴的,搞窝里斗?先问过俺这一对‘开山掌’答不答应!”
他双拳一攥,骨节爆响。
胡天刀也嚷道:“就是!老韩说得对!鞑子都快骑到脖子上拉屎了,还顾得了那么多?先抱成团干他娘的!谁敢捣鬼,老子砍了他!”
陈麟目光缓缓扫过胡天刀的急迫、韩铁的耿直,最后落在赵子谦那张写满世故的脸上,默然片刻,又看向陈潜和苏韵,眼神征询。
苏韵樱唇紧抿,容颜带着一丝冷意,轻声道:“陈大哥,归化堂与玄冰教恨我们入骨,爪牙密布,消息未必不通。此去莲花山路途不近,大会消息已露,恐怕……”
她心中警惕不言而喻。
陈潜沉吟道:“韵儿顾虑的是。然赵先生洞悉人性,所言不无道理。结盟抗敌,确是正途,但若根基不稳,盟约如沙上筑塔。七寨人心不齐,其中若有人只是觊觎这盟主之位,恐非善地。只是……”
他看向陈麟,“值此危难之际,江湖同道若能精诚联合,守望相助,必是抗元大业之臂助。
陈麟大哥雄才大略,英名远播,若能挺身而出,登高一呼,或能整合群伦,成大事之基!纵有宵小阴谋、路途凶险,亦不足为惧。”
赵子谦捻着胡须,焦黄脸上浮起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
“寨主,诸位兄弟,这莲花山聚义,邀的是天下英雄,谋的是抗元大业,自是光明正大。
然则,人心隔肚皮,三山七寨,龙蛇混杂。穿云寨胡亮兄弟不远百里星夜传书,足见诚意,然其寨主庄通心中丘壑,乃至其余五寨当家的心思,我等远在深山,实难尽知。”
他踱了两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依学生愚见,不若今夜便在聚义厅侧厢,设一席薄宴,一来为胡亮兄弟洗尘,酬谢其跋涉之劳;二来嘛……”
他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陈麟,
“酒酣耳热之际,言语无忌,寨主或可旁敲侧击,探探那莲花山大会的水深水浅。胡亮兄弟既是庄通心腹信使,所知内情,必非信上寥寥数语可比。譬如,此番大会,究竟是众寨齐心,共襄盛举?还是有人欲借机立威,行那挟众自雄之事?又或者……”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寒意,
“是否有元廷鹰犬,已嗅得风声,暗中窥伺,欲借此大会,将我等义军一网打尽?这些关节,若能自胡亮口中探得一二实情,我等赴会,也好心中有底,不至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
“好!老赵这主意正合俺意!”胡天刀一拍大腿,独眼放光,
“他娘的,喝酒问话,天经地义!俺老胡别的本事没有,灌酒的本事那是一等一!保管把那胡亮灌得七荤八素,连他穿云寨有几条耗子洞都吐出来!”
韩铁也瓮声瓮气接口:“是这个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好汉是孬种,酒桌上见真章!寨主,俺看行!”
陈麟目光沉静,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赵子谦脸上,缓缓颔首:
“先生思虑周全,此议甚好。焦老哥,烦你即刻安排,就在侧厅设宴。酒要烈,菜要足,莫要怠慢了远道而来的兄弟。”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威严:
“胡兄弟是客,更是信使,尔等席间言语,需有分寸。探询消息,点到即止,莫要失了礼数,更莫要强人所难。江湖路远,义字当先。”
“寨主放心!”焦震山抱拳应诺,“俺老焦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