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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腊月的冬夜,朔风如刀,卷着海雾与霜粒,反复抽打着这座被死亡笼罩的城池。

白日里悬挂在城楼那几颗死不瞑目的头颅的阴影,仿佛化作无形的鞭子,在每个流落街头的惶惑者心头不断抽笞。

丰裕客栈的后巷深处,一块厚重的油毡布遮掩的破窗后。

“大哥哥……”

阿篱的声音几乎被窗外呜咽的风声吞没,她微仰着脸,月色透过窗棂缝隙,吝啬地勾勒出她清丽却布满忧虑的轮廓。

她纤细的手指正将陈潜夜行衣束腰的最后一根丝绦利落地系紧,指尖无意间触及他腰侧冰凉的肌肤,微微一颤。

陈潜伫立不动,如同一尊沉入寒渊的青石。

藏青劲装紧裹着他刀刻斧凿般的躯干,所有杀意、悲怑都被那件密实不反光的薄甲深深覆盖。

他微微闭目,调整着肺腑间圆融流转的青莲真气与枯荣气机。

当那股雄浑内力蓄满到胸臆之间,他的双眼倏然睁开。

眸子深处,是封冻的湖面,沉静底下涌动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灼热岩浆。

“咚……咚……”远处更鼓闷沉,敲碎寒夜的死寂。

“二更天了。”阿篱温润的眸子凝望着他,低声道,“那总管府……”

“龙潭虎穴也得闯。”陈潜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拿起桌上两方折叠好的黑巾,将其中一方递到阿篱手中。

月光下,黑巾边缘带着一种冰冷沉默的味道。

“戴好,若情形不利,以退为先,绝不可恋战。”他叮嘱,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阿篱毫不犹豫地接过黑巾,指尖划过陈潜温热粗糙的掌心。

黑巾覆面,只留下一双清澈沉静的杏眸露在外面,如同暗夜里的两弯纯净月牙,无声诉说着信任与坚决。

推开那扇虚掩的后窗,一股裹着海腥与阴湿寒意的狂风猛地灌入,仿佛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陈潜身形一闪,已无声无息滑落窗外狭窄的甬道泥泞之中。

阿篱紧随其后,月白劲装被黑暗完全吞没,只有纵跃间衣袂带起的风声细如幽咽。

两道身影贴着墙壁投下的深浓阴影,在泉州城蛛网般的窄巷中疾速穿行。

房舍投下的巨大黑影如同鬼魅般张牙舞爪,偶尔传来巡街兵卒铁甲摩擦的声响与远处犬吠的警觉回荡,更衬出这死寂之城的凶险。

冰冷的空气利刃般切割着脸颊,但陈潜的感知却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捕捉着每道檐角掠过的风、每处暗巷拐角的死角、每丝空气里可能的杀机。

前方,泉州城真正的权柄核心——布政使司总管府的高大轮廓,终于挣脱浓雾,压迫在两人眼前。

府邸建在一处微微隆起的高坡上,飞檐斗拱如同蹲伏的巨兽。

院墙森严厚重,青灰巨石垒砌,墙头隐见铁蒺藜的寒光闪烁。

此刻灯火稀疏,大部分区域沉入墨一般的死寂,唯有望楼顶端的一点微弱火光,兀自在寒风中飘摇不定,如同鬼眼。

陈潜打了个手势,两人迅速隐入墙根一丛虬结干枯的紫藤灌木阴影中。

他侧耳凝神,除了风撕扯树枝的呜咽,便是隐隐约约从高墙内传来的、节奏单一沉闷的巡逻步履声。

他朝阿篱微一点头,阿篱会意,纤手无声拂过腰间,指缝间已然拈住数根细若牛毛、尾部带着微弱磷光的银色小针。

她指尖微弹,几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几不可闻。

轻微的“笃笃”声在远处墙根接二连三响起。

声音极其短促微弱,恰如檐瓦松脱滚落地面,却瞬间引得一队正从府门后经过的巡守精锐猛地驻足!

“什么声音?!”

“西面墙根!看看!”

队正低喝,带队循声快步查探。

就在他们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

陈潜足尖在泥地上微微一点,整个人如失去重量般弹起,无声无息地凌空拔高数丈!

如同一缕被风吹起的轻烟,飘落在府邸外围一道较矮的翼楼屋顶!他伏身屋脊暗处,目光如电扫视内院。

阿篱的身影也在下一瞬轻盈如燕,悄然落在他身侧。

两人俯视下去。

总管府内景象森然。

宽阔的甬道纵横如棋盘,被廊下悬挂的石灯笼映照得影影绰绰。

石灯笼造型古朴,内里烛火摇曳,投下昏黄却冰冷的光晕,将巡逻兵卒披甲执锐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行走的鬼魅。

五人一队,步履沉重而整齐,铁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咔咔”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更隐蔽的角落,暗哨的呼吸细密悠长,如同潜伏在草丛深处的毒蛇,等待着致命一击。

陈潜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冷静地测绘着这座龙潭虎穴。

府邸坐北朝南,中轴线上依次是巍峨的正堂、议事厅,其后应是内眷居所。

东侧院落灯火相对通明,隐约可见人影往来,似有值夜官吏;西侧则显得幽深静谧,几处独立的小院掩映在假山竹影之后,透着一股阴森之气。

西北角则是一片开阔的演武场,兵器架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森林。

“正堂之后,应是主宅。”陈潜的声音压得极低,气息平稳,

“东厢灯火通明,恐是僚属值房或机要之地。西侧……或为贵客居所。”

阿篱轻轻点头,目光扫过西侧那片幽暗的院落,清澈的眼底映着石灯笼的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那文逸飞……若真藏身此处,西苑最是可能。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大哥哥,此地暗桩密布,步步杀机,须得万分小心。”

陈潜微微颔首,身形微动,如同壁虎游墙,贴着屋脊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府邸深处潜去。

阿篱紧随其后,身法灵动飘逸,月白的身影在黑暗中几乎不留痕迹,只有偶尔掠过瓦片的足尖带起一丝微不可闻的风声。

两人避开一队又一队巡逻的兵卒,身形在回廊的立柱阴影、假山的嶙峋怪石间闪转腾挪。

陈潜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暗哨换岗时衣袂的摩擦声,远处更夫敲梆的余韵,甚至夜风吹过枯枝的呜咽。

他们靠近后方的主宅区域。

一座飞檐斗拱、气派不凡的二层楼阁矗立在庭院深处,雕花门窗紧闭,檐下悬挂着两盏硕大的气死风灯,将门前一片空地照得通明。

这便是总管蒲受根的居所。

“守卫森严。”陈潜目光扫过楼阁四周。明哨四人,分列大门两侧,如同泥塑木雕,手按刀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黑暗。

他示意阿篱留在原地一株高大的罗汉松阴影里,自己则如同一缕青烟,借着庭院中几块观赏石的掩护,悄无声息地绕到主楼侧面。

他屏息凝神,身形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如同壁虎般向上游走,直至二楼一处未关严的支摘窗旁。

窗内透出昏黄的光线和一股浓重的墨香与药味混杂的气息。

陈潜透过窗缝向内望去。只见一间极为宽敞的书房,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卷宗。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置于中央,上面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叠摊开的公文。案后一张太师椅上搭着一件华贵的貂皮大氅。

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泉州海防舆图》,笔触精细,港口、岛屿、驻军标记清晰可见。

角落的青铜仙鹤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着安神的檀香。

“书房无疑。”陈潜心中了然。目光扫过舆图上几处被朱笔重点圈画的区域,默默记下。

他并未久留,身形无声滑落,回到阿篱身边,低声道:“书房在此,主卧应在相连之内室。守卫严密,非轻易可入。”

阿篱轻轻点头,目光却投向西侧那片幽静的院落:“去那边看看?”

两人再次隐入黑暗,如同两道无声的魅影,向西苑潜行。

西苑的守卫明显松懈许多,巡逻间隔拉长,暗哨气息也弱了不少。

几处独立的小院散布在精心布置的园林之中,小桥流水,假山亭台,颇有几分雅韵,只是在这肃杀的冬夜,显得格外清冷寂寥。

陈潜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每一座小院。

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西北角一座最为偏僻的院落。

院门虚掩,院内无灯,一片漆黑,唯有正房窗棂缝隙里,透出一线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昏黄光线,如同垂死之人最后一丝气息。

院门上方悬着一块小小的木匾,借着远处石灯笼的微光,勉强可辨两个阴刻的小字——“静思”。

陈潜与阿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凝重。此地偏僻至此,却有人深夜未眠?

两人身形一晃,已如轻烟般飘入院内,无声无息地落在正房窗下。

陈潜屏住呼吸,指尖凝气,在窗纸上无声地戳开一个米粒大小的孔洞,凑近望去。

屋内陈设颇为华丽,紫檀木的桌椅,铺着厚厚的锦垫,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看似价值不菲的瓷器玉器,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却透着一股刻意堆砌的虚假富贵气。

文逸飞,这位曾经神机门中运筹帷幄、风度翩翩的军师,此刻正独自一人瘫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中。

他穿着一件质地上乘但已揉皱不堪的锦袍,领口敞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上面沾染着深色的酒渍。

头发散乱,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面色在昏黄油灯下显得蜡黄而浮肿,昔日清亮的眼眸此刻浑浊不堪,闪烁着一种狂乱、恐惧与极度疲惫交织的光芒。

他面前的红木圆桌上,放着一个几乎见底的白玉酒壶和一只酒杯。桌面上酒渍淋漓,还有散落的花生米。

他一手死死攥着酒杯,另一只手则神经质地抓挠着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啃噬。

“呵……呵呵……”文逸飞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干笑,笑声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凉,

“诸葛易……诸葛大哥……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他突然提高音量,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嘶吼,声音扭曲变形,

“你的神机门!你的忠肝义胆!你的兄弟情义!都他妈……都他妈化成灰了!烧光了!哈哈哈……”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鼻涕一起涌出,狼狈不堪。

好半晌,他才喘着粗气直起身,眼神更加涣散迷离。

“别怪我……别怪我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如同梦呓,

“是你……是你太蠢!太迂腐!这天下……这天下早就不是赵宋的天下了!是蒙古人的!是大元的!你守着那点破机关,那点可笑的‘忠义’,有什么用?能挡得住铁骑吗?能挡得住大势吗?!”

他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酒液溅出。

“我文逸飞……我文逸飞不想死!不想像条狗一样死在那个破山谷里!我想活着!我想……我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这有错吗?!”

他嘶吼着,像是在质问虚空中的亡魂,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如烟大人……她懂!她懂我!”文逸飞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狂热和敬畏,

“她给我指了明路!一条通天大道!只要……只要我够狠!够绝!把路铺平……把绊脚石都踢开……”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杨展武……道生……还有那些……那些不识抬举的蠢货……他们挡路……他们必须死……”

他再次抓起酒壶,对着壶嘴猛灌了几口,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浸湿了前襟。

“死得好……死得好啊……”他含糊不清地念叨着,眼神却越来越惊恐,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景象,

“血……好多血……杨展武……他那双眼睛……他临死前……就那么……那么瞪着我……像刀子……像刀子一样……”

文逸飞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别看我!别看我!滚开!都滚开!”他歇斯底里地低吼,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不是我!不是我杀的!是……是鞑子兵!是潜龙卫!我只是……我只是指了条路……我只是想活命……”

他颓然瘫倒在椅子里,大口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华丽的藻井,那精美的图案在他眼中仿佛扭曲成了地狱的图景。

“活命……呵……”他发出一声绝望的惨笑,“我现在……又算活着吗?”

他环顾这间华丽却冰冷的牢笼,感受着门外黑暗中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泉州……这泉州城……就是个大棺材……”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外面……外面的人……江湖上的人……都想要我的命……赏金……比总旗官都高……哈哈哈……我文逸飞……值钱了……”

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诸葛大哥……华嫂子……我……”

他对着虚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壶,狠狠砸在地上!

“啪嚓——!”白玉酒壶摔得粉碎,碎片四溅,残酒在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污迹。

陈潜的目光透过那微小的孔洞,将屋内文逸飞的癫狂、恐惧、悔恨与歇斯底里尽收眼底。

他脸上的肌肉线条如同石刻般冷硬,没有丝毫波动,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熔岩在奔涌咆哮。

杀意如同寒流,在他周身萦绕。

阿篱紧贴在他身侧,同样看到了屋内景象。

覆面的黑巾下,那双清澈的杏眸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映着窗内摇曳的昏黄灯焰,仿佛含着泪光。

她能感受到陈潜身上散发出的、几乎要冻结空气的寒意,那是对叛徒的滔天恨意,更是对逝去故友锥心刺骨的痛惜。

她无声地伸出手,轻轻按在陈潜紧绷的手臂上,指尖传递着温热的抚慰与无声的支持。

陈潜微微侧头,对上阿篱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坚定的眼眸。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混杂着海腥、寒霜与屋内逸散酒气的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

他朝阿篱微微摇头,眼神示意:此地不宜久留,此人……此刻杀之无益。

两人如同来时一般,身形微动,悄无声息地融入更深的黑暗,沿着来路,避开巡逻,如同两道幽影般退出了这座森严的总管府。

泉州城的冬夜,死寂而漫长。

寒风卷着湿冷的雾气,在空无一人的街巷中穿梭呜咽,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悬挂在城门楼上的头颅阴影,如同巨大的梦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夜行者的心头。

陈潜与阿篱的身影在狭窄曲折的巷道中快速穿行,脚步落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迅速被风声吞没。

回到丰裕客栈后巷,推开那扇虚掩的破窗,冰冷的房间如同冰窖。

阿篱迅速关上窗,拉紧油毡布,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与窥探。

她摘下覆面黑巾,走到角落的小炭盆旁,拿起火折子,动作轻柔却利落地引燃了盆中备好的炭块。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光明。

陈潜摘下黑巾,走到桌边,从行囊中取出一卷薄薄的、浸过蜡的防水皮纸,在桌上缓缓铺开,他凭借超凡记忆,复刻下的《泉州海防舆图》关键区域!

炭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皮纸上清晰的墨线。

港口、岛屿、驻军标记,以及那几处被朱笔重点圈画的区域——一片礁石密布、海流湍急的险恶海域,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静思院……文逸飞。”陈潜的声音低沉而稳定,打破了房间的寂静,他手指点在舆图上海防布署的一处关键节点,

“此人已近癫狂,如惊弓之鸟。他藏身总管府深处,名为贵客,实为囚徒。蒲受根将他置于西苑最僻静处,守卫松懈,非是信任,而是……”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引蛇出洞。此人,已成诱饵。”

阿篱蹲在炭盆边,用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火,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些,温暖的光映在她温婉的侧脸上。

她看着舆图上那片被重点标记的礁区,清澈的眼底带着思索:

“大哥哥是说,蒲受根和那如烟,想利用文逸飞,引出可能前来复仇的神机门旧部,甚至……我们?”

“不错。”陈潜颔首,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停留在那片礁区,

“文逸飞口中‘铺路’,所铺之路,恐怕不止是出卖神机门。他身为神机门军师,对闽南沿海水道、暗礁、潮汐了如指掌。蒲受根将此处重点圈画,必有所谋。”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看向阿篱:

“毒盐虽毁,但元廷掌控闽南海疆之心不死。此处,或许是他们下一步走私或运兵的咽喉要道。文逸飞的价值,恐怕就在于此。”

阿篱轻轻放下火钳,走到桌边,目光落在舆图上,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悲悯:

“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将自己逼到如此境地。悔恨、恐惧、癫狂……像一张网,把他自己缠得死死的,透不过气来。”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诸葛门主待他如手足,杨四哥他们视他为兄弟……他亲手斩断了这一切,换来的,却是在这深宅大院里,如同囚徒般被自己的心魔日夜啃噬……这‘荣华’,比黄莲还苦。”

“咎由自取。”陈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千钧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审判,

“他选择了背叛,选择了用同袍的血染红自己的顶戴,就该承受这万蚁噬心之苦。这苦,是他欠下的血债。”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狭小的房间里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笼罩了半面墙壁。

他走到那扇糊着厚棉纸的破窗前,背对着阿篱,目光仿佛穿透了薄薄的窗纸,投向总管府那如同巨兽蛰伏的森然方向。

“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里淬炼出钢铁般的冷静,“他这份生不如死的煎熬,此刻于我们,却是一把钥匙。”

阿篱心中一动,走到陈潜身侧,与他并肩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大哥哥的意思是……?”

“文逸飞已成惊弓之鸟。”陈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沙盘上推演战局,“他惧怕江湖追杀,更惧怕……如烟!”

他微微侧头,昏暗中,阿篱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绷紧,眼中锐光如电:

“总管府戒备森严,如烟将他安置在此,名为保护,实为软禁监视。他方才癫狂呓语,反复提及‘如烟大人’,那份深入骨髓的恐惧,绝非伪装。”

陈潜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象征着权力与阴谋的黑暗建筑群,仿佛要穿透重重高墙,直视那潜藏于最深处的毒蛇:

“如烟此人,心机深沉如海,手段狠辣绝伦。她既能策反文逸飞,血洗神机门,又能让万震这等凶徒俯首听命,其掌控人心、驾驭鹰犬的本事,非同小可。”

“文逸飞对她而言,如今价值几何?是继续豢养的恶犬,还是……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

他顿了顿,语气冷冽:

“文逸飞自己恐怕也日夜悬心。他方才的恐惧,一半来自良心啃噬,另一半,只怕就来自对如烟那翻脸无情的深深忌惮!他怕自己知道的太多,怕自己失去利用价值,怕成为一颗弃子!”

阿篱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所以,大哥哥是想……利用文逸飞对如烟的恐惧?”

“不错。”陈潜颔首,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是目前我们唯一能接触到、且可能知晓如烟行踪甚至下一步计划的关键人物。与其我们大海捞针般搜寻如烟这条毒蛇,不如……让这条毒蛇自己游出来!”

他转过身,面对着阿篱,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沉稳而充满决断的脸庞:

“文逸飞已成惊弓之鸟。我们只需制造一个契机,一个让他感觉总管府不再安全、甚至如烟要对他下手的契机……他必然会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不顾一切地寻求联系如烟,或者……直接逃向他自以为安全的‘新主’身边!”

“制造契机?”阿篱秀眉微蹙,心思电转,

“总管府守卫森严,我们方才潜入已是险之又险,若再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不说,更可能……”

“不必强攻。”陈潜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只需一点‘火星’,点燃他心中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柴’即可。”

他走到桌边,手指蘸了蘸杯中残存的冷茶,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快速勾勒出总管府西苑“静思居”附近的简略布局图。

“你看,”他指尖点在西苑外围一处靠近下人杂役房的位置,“此地相对僻静,守卫也较他处松懈。我们只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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