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勿慌!” 一声温润如玉、却又沉静如深谷寒潭的声音,穿透了鼎沸杀声与刺骨寒风,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仿佛冰裂初春!仿佛雪落青莲!
一缕极为清冽的、仿佛夹杂着深山竹露与冰雪寒气的风,毫无征兆地拂过这血腥污浊的坡地!
一道白影,如同月下仙子,自坡地边缘那片被风卷得簌簌作响的枯竹林中飘然而出!
其身法之轻灵迅捷,竟似足不点尘,踏着翻飞的枯叶与飘摇的磷火,瞬息间已掠过数十丈距离!
来人正是阿篱!
她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衫,在昏暗火光与幽碧磷火映照下,宛如一株初绽于寒潭的白莲。
乌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几缕,其余柔顺地垂落肩背,衬得那张清丽如雪的面庞愈发沉静无波。
她手中无刀无剑,仅拈着一截刚从竹上折下的、三尺来长、指头粗细的翠绿竹枝。
就在那三枚蛇吻镖距离陈潜胸前要害不足三尺之际!阿篱皓腕微抬,拈着竹枝的右手五指如兰花绽放,轻轻一拂!
那截看似脆弱不堪的翠绿竹枝,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了一柄无形的、吞吐着天地寒气的神兵!
一股至阴至柔、却又沛然莫御的玄阴真力,如同冰封的暗流,无声无息地顺着竹枝流淌而出!
“叮!叮!叮!”三声清脆如冰玉相击的脆响,几乎不分先后地响起!
那三枚淬毒蛇吻镖,去势骤止!碧绿的毒芒在竹枝尖端轻轻一点之下,竟诡异地凌空一滞,颓然坠地!
毒镖落处,地面瞬间凝结出一小片白霜!
这轻描淡写的一拂,举重若轻,不带半分烟火气,却蕴含着足以冻结奔雷的恐怖力量!
“阿篱?!”鹿呦惊喜交加的声音响起,手中峨眉刺逼退一名敌人,水蓝身影翩然靠拢。
陈潜虽未回头,但紧绷如弓弦的脊背,在听到那声呼唤的瞬间,竟奇异地松弛了一丝。
他嘴角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似有笑意,却又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朝天剑横于胸前,目光如电,扫视着因阿篱突兀出现而出现短暂凝滞的群匪。
阿篱身形飘落,立于陈潜与鹿呦之间,三人背靠背,形成一个微小的三角阵势。
她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扫过眼前一张张因惊愕、贪婪、暴戾而扭曲的面孔,落在那箭楼残骸上脸色剧变的董七身上。
“玄阴神功?!你是…贺兰雪的人?!”董七失声尖叫,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
他身为“双头蛇”,对江湖奇功异术所知甚多,这至阴至寒、能冻结暗器的真气,分明是玄冰教不传之秘!
阿篱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那截翠绿竹枝,轻轻垂于身侧。竹枝尖端,一滴碧绿的毒液正缓缓滴落,在冻土上蚀出一个小坑,冒出丝丝青烟。
她目光沉静,仿佛眼前并非流血漂橹的战场,而是一片需要拂拭尘埃的静地。
“管她是谁!一并宰了!”叶无妄厉声嘶吼,眼中却闪过一丝忌惮。
他铁扇一展,扇骨边缘的利刃寒光闪闪,“上!他们已是强弩之末!”
群匪再次鼓噪起来,但气势已不如先前那般一往无前。
阿篱方才那神乎其技的一手,如同在滚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冰水,虽未扑灭火焰,却足以让凶徒们心头蒙上一层寒意。
“毒书生”叶无妄铁骨折扇一展,扇骨边缘利刃寒光闪烁,身形如鬼魅般欺近,扇面横扫,带起一片淬毒蓝芒,直削阿篱咽喉!
两名手持淬毒分水刺的悍匪,一左一右,如同毒蛇出洞,刺向阿篱双肋!三人合击,配合默契,狠辣刁钻!
阿篱身形未动,仿佛未觉杀机临身。直到那扇刃蓝芒及体尺许,分水刺尖啸声刺耳,她才动了!
她拈着竹枝的右手手腕极其轻柔地一旋,那截翠绿竹枝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她身前划出一个浑圆无暇的弧线!
动作舒缓,不带丝毫烟火气,却偏偏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叮!叮!叮!”三声脆响几乎连成一线!
竹枝尖端精准无比地点在叶无妄扇骨关节处,一股阴柔至极、却又带着透骨寒意的劲力瞬间侵入!
叶无妄只觉手腕一麻,一股冰寒刺骨的真气顺着手臂经脉逆冲而上,整条右臂瞬间僵硬!那横扫的扇势顿时溃散!
同时,竹枝左右轻拂,如同拂去尘埃般,点在两柄分水刺的侧面!
那两名悍匪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柔韧力量传来,手臂不由自主地被带偏,淬毒的刺尖险险擦着阿篱的月白衣衫掠过,刺了个空!
一招之间,三人合击,尽数落空!
阿篱脚下莲步轻移,身形如弱柳扶风,顺势向前飘进半步。手中竹枝由守转攻,化作一道淡青色的虚影,无声无息地点向叶无妄胸前“膻中穴”!
这一击,看似轻飘飘,毫无力道,却让叶无妄亡魂皆冒!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冻结血液的寒意已锁定了他的死穴!
“救我!”叶无妄尖声怪叫,拼命后仰,手中铁扇下意识地挡在胸前!
“噗!”竹枝点在铁扇扇面之上!一声沉闷的轻响。那精钢打造的扇面,竟以竹枝点中的地方为中心,瞬间蔓延开一片蛛网般的白霜!
叶无妄如遭重锤,胸口剧痛,气血翻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倒飞出去,撞翻两个喽啰!
就在阿篱击退叶无妄的同时,陈潜与鹿呦也行动了!
“阴风鬼叟”刁平的狼牙磷矛再次毒蛇般刺向陈潜右腰!
陈潜眼中寒芒一闪,竟不闪不避!他左肩伤口剧痛钻心,右臂因催动万毒掌力而经络灼痛,但他腰马一沉,朝天剑斜撩而上,剑脊精准无比地拍在矛杆七寸之处!
“铛!”一声震响!刁平只觉一股刚猛沉雄的劲力顺着矛杆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矛势一偏!
陈潜猛地弃剑!左手化掌为爪,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闪电般抓向刁平因矛势走偏而暴露的右肩肩井穴!
这一抓,迅如奔雷,狠似鹰隼!正是“大擒拿手”中的杀招“金雕裂石”!
刁平大惊失色,想要抽矛回防已是不及!
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陈潜五指如铁钳般深深嵌入其肩骨!刁平发出一声凄厉惨嚎,肩骨碎裂,整条右臂软软垂下!
陈潜毫不留情,左爪顺势下扣,一把扣住其咽喉,指力一吐!
“呃……”刁平双眼暴凸,喉骨碎裂,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毙命!
两名使链子枪的高手见阿篱被叶无妄三人缠住,陈潜又正对付刁平,以为有机可乘,两条带着沉重铜瓜的锁链如同两条毒蟒,一上一下,绞向鹿呦纤细的腰肢和双腿!
鹿呦水蓝身影如风中飘絮,在两条锁链交织的缝隙间轻盈一旋避过!
她左手蛾眉刺反手一撩,“当”地一声架开另一名持刀偷袭的匪徒,右手却悄无声息地自袖中滑出三枚细如牛毛、色泽乌黑的“蚀骨针”!
她目光如电,瞬间捕捉到那两名链子枪手因全力挥链而露出的、位于肋下“章门穴”的微小破绽!
手腕一抖,三枚乌针无声无息地电射而出!针速快逾闪电,角度刁钻至极,直取二人肋下!
“噗!噗!”两声极轻微的入肉声!
那两名链子枪手只觉得肋下一麻,如同被蚊虫叮咬,随即一股钻心蚀骨的剧痛和麻痹感瞬间蔓延开来!
他们浑身力气如同被瞬间抽空,手中沉重的链子枪“哐当”坠地,身体软软瘫倒,口鼻中溢出黑血,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阿篱一招击退叶无妄,逼退两名分水刺好手,身形未停。
她目光扫过场中,见一名手持鬼头大刀、满脸横肉的悍匪正从侧面悄无声息地扑向陈潜空门大开的左后侧!
陈潜刚毙刁平,左肩伤口血流如注,似乎对此毫无察觉!
阿篱黛眉微蹙,拈着竹枝的右手食指在枝身轻轻一弹!
“嗡——!”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颤鸣响起!那截翠绿竹枝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尖端剧烈震颤起来!
阿篱手腕一抖,竹枝化作一道淡青色的流光,脱手飞出!其速之快,竟在空气中拉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白色气痕!
“嗤——!”竹枝如同长了眼睛的飞剑,后发先至!在那鬼头大刀即将劈中陈潜后心的刹那,穿透了持刀悍匪的手腕!
“啊——!”那悍匪发出一声惨嚎,鬼头大刀脱手飞出,捂着被洞穿的手腕,鲜血狂涌,惊恐地看着那截深深钉入他身后树干、犹自嗡嗡颤鸣的翠绿竹枝,如同见了鬼魅!
陈潜猛地回头,正好看到那悍匪捂腕惨嚎、大刀坠地的景象。他目光扫过那截钉入树干的竹枝,又看向阿篱。
阿篱对他微微颔首,眼神沉静依旧,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阿篱妹妹,护住潜哥哥左翼!”鹿呦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她正被三名好手围攻,水蓝身影在刀光剑影中穿梭,险象环生。
阿篱身形一闪,已如轻烟般飘至陈潜左侧。
她手中虽无竹枝,但那双白皙纤秀的手掌,此刻却仿佛化作了可怕的武器。
面对一名持着沉重开山斧、咆哮着劈来的巨汉,她左掌如穿花拂柳般轻轻一引一带,一股柔韧至极的玄阴真力瞬间缠上斧柄!
那巨汉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旋转力道传来,沉重的开山斧竟不受控制地脱手飞出,旋转着砸向旁边一名持刀的同伴!
“噗!”那倒霉的刀手被自己人的开山斧砸中后背,狂喷鲜血扑倒在地!
巨汉惊骇欲绝,还未来得及反应,阿篱的右掌已如一片轻飘飘的雪花,印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噗!”一声闷响,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那巨汉庞大的身躯却猛地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一层肉眼可见的白霜迅速覆盖了他的面庞和胸膛!
他双眼圆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地时已气息全无!五脏六腑,已被至阴寒气瞬间冻结!
“妖女!纳命来!”一声凄厉的尖啸!正是缓过气来的“双头蛇”董七!
他见阿篱如此神勇,连毙数人,心中又惊又怒,将压箱底的绝技都使了出来!
他双手连扬,九枚闪烁着幽蓝、碧绿、暗紫不同毒芒的“七绝透骨钉”,如同九条择人而噬的毒蛇,带着凄厉刺耳的破空尖啸,分上中下三路,呈天罗地网之势,将阿篱周身要害尽数笼罩!
这是他毕生功力所聚,歹毒无比,中者立毙!
面对这避无可避的绝杀毒钉,阿篱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凝重。
她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骤然变得空灵飘渺,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
她双掌缓缓抬起,在身前虚抱成圆,一股无形的力场瞬间生成!那九枚激射而至的毒钉,在她身前陡然一缓!仿佛陷入了粘稠无比的泥沼!
阿篱双掌如穿花蝴蝶般轻柔拂动,每一次拂动,都带起一股柔韧的旋劲!
叮叮叮叮……一连串清脆密集的撞击声响起!那九枚足以洞穿金石的毒钉,竟被她以一双肉掌,如同拨弄琴弦般,一一拂落!
毒钉落地,瞬间将地面腐蚀出九个深坑,腾起缕缕毒烟!而她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掌,竟毫发无损!
“拈花拂穴手?!”董七失声尖叫,如同见了鬼魅!这分明是佛门失传已久的无上绝技!这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就在董七心神剧震的刹那!一道藏青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正是陈潜!
他强忍伤痛,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朝天剑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青色闪电,直刺董七心窝!
这一剑,凝聚了他的精气神,快!准!狠!
董七惊觉利刃及体,想要躲避已是不及!他眼中闪过绝望的疯狂,竟不闪不避,左手五指成爪,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反抓向陈潜面门!
“噗嗤!”长剑透胸而入!
陈潜手腕一拧,剑锋在董七心窝猛地一绞!董七身体剧震,抓出的毒爪在距离陈潜面门三寸处无力垂下,眼中神采迅速黯淡,带着无尽的不甘与怨毒,软软栽倒。
“毒书生”叶无妄见董七毙命,心胆俱裂!
他深知大势已去,再无战意!猛地将手中铁骨折扇向陈潜面门掷去,同时身形暴退,尖声厉喝:“风紧!扯呼!”
话音未落,他已如丧家之犬般,头也不回地向山下密林深处亡命逃窜!
树倒猢狲散!
“叶二当家跑了!”
“董七爷死了!”
“快逃啊!”
剩下的几名寨主和几十名名喽啰,眼见最强的段九、娄震、董七接连毙命,连凶名赫赫的“毒书生”都望风而逃,哪里还有半分斗志?
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他们丢下兵刃,如同炸了窝的马蜂,哭爹喊娘,互相践踏着,争先恐后地向四面八方亡命奔逃!
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寒风卷过,吹散浓重的血腥与毒烟,带来刺骨的寒意。残存的几处篝火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满地伏尸与断刃,更显凄凉。
陈潜左肩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袍,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扫视着溃逃的匪徒。
鹿呦快步上前,纤指疾点陈潜左肩几处大穴,暂时止住汹涌的血流,又从腰间锦囊中飞快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两粒清香扑鼻的雪白丹丸。
“潜哥哥,快服下!固本培元!”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眼神中满是心疼与担忧。
陈潜接过丹药吞下,一股温润的药力瞬间化开,激战后的困顿和,竟在这股暖流冲刷下悄然消散。
他看向鹿呦,见她鬓发散乱,气息微促,但眼神依旧清亮机敏,心中微暖,低声道:“我没事,你呢?”
“我没事。”鹿呦摇摇头,目光转向静静伫立一旁的阿篱。
阿篱月白的衣衫在寒风中微微飘动,清丽的面容沉静如水,眼底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惜与关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
“大哥哥……”她来到陈潜身前站定,微微仰头,望着那饱经风霜却依旧坚毅如昔的面庞。伸出右手,握住陈潜的右手。
一股极其精纯、温润平和的真气,如同山涧清泉,无声无息地自她掌心涌出,缓缓渡入陈潜体内。
真气甫一入体,陈潜便觉精神一振!
如同春雨润物,悄然抚平着因激战而躁动的经脉,肩头那火辣辣的剧痛,也在这一股清凉柔和的真气浸润下,缓解了许多。
陈潜心中震撼。
两年不见,阿篱的内功修为竟已精进至如此地步!这真气之精纯浑厚,疗伤效果之神奇,远超他的想象。
他看向阿篱,目光复杂,有欣慰,有感激,更有深深的探究。
“阿篱妹妹……”鹿呦也感受到了这股真气的神异,眼中异彩连连,“你的内力…好生精纯!这疗伤之效,简直……”
阿篱收回手掌,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依旧轻柔平静:“大哥哥伤得很重。鹿姐姐,你也损耗不小。”她目光转向鹿呦,带着真诚的关切。
鹿呦心中一暖,笑道:“我无妨。倒是你,两年不见,竟练就了这般惊世骇俗的功夫!方才那竹枝破镖,掌毙凶徒,还有那佛门拈花妙手…真是让姐姐大开眼界!”
阿篱脸上浮现一丝淡淡的红晕,如同雪地初绽的寒梅,低声道:“是师父……和贺兰姐姐教导有方。”
“阿篱,”陈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绷紧的弓弦在低鸣,“那日玄真观一别,你被贺兰雪……掳去何处?这两载春秋,你……如何过来?方才那手……玄阴神功……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口气问完,语调虽竭力平稳,但其下压抑的迫切与深深的关切,如同被巨石压住的洪流,蓄势待发。
鹿呦美目同样凝注阿篱,眼波流转,已迅速扫过阿篱周身气息、方才显露的奇功,以及那沉静得深不见底的眸子。
她心思玲珑剔透,阿篱所展现的功力与气质,已远非昔日可比,这绝非寻常机缘所能成就。
阿篱迎向陈潜的目光,那双清泉般的眸子澄澈依旧,却蕴藏了更多难以言喻的深邃与坚韧。
“大哥哥,呦姐姐,我们做下说吧!”她的目光从篝火堆掠过,带着失而复得的暖意与一丝歉意,“阿篱被贺兰姐姐带到了一座叫‘风喉洞’的山腹秘窟中,在揭阳府以东百里外的绝峰深处。这两年,我在那里……练功。”
三人在篝火旁坐下。
“练功?”鹿呦忍不住轻声道,“是贺兰雪所传的……‘玄阴神功’?”
“嗯。”阿篱微微颔首,看着篝火中爆开的几点火星,仿佛回到了那个幽深而清寂的石窟。
“玄阴神功,至阴至寒,运转时身似万载冰窖,经脉如遭冰针攒刺,需时刻抱元守一,以心力对抗酷寒侵蚀与真气反噬……”
她语气平静,并未渲染艰辛,但那描述的寒意却让陈潜和鹿呦心中同时一凛。
陈潜剑眉微蹙,他能想象那至阴功法修炼时的无边痛苦与凶险,尤其是对一个心地质朴的少女。“她为何迫你练此邪功?只为寻一个衣钵传人?”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审视。
“初时,确是如此。”阿篱并未否认,亦未提贺兰雪要自己帮忙报仇之事,“姐姐见我身负百毒辟易的根骨,又……能抵挡她独门的‘七情迷魂烟’,便视我为继承她玄阴衣钵的璞玉。”
“贺兰姐姐的洞府,却并非我想象中那般阴森鬼蜮。”
阿篱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奇异的温软光芒,
“石榻铺得整洁,被褥叠放如尺;锅碗瓢盆洗刷得不见油星,连角落的石隙都看不到一丝尘土。她还常绣花……案头总放着未竟的绣绷,各色丝线梳理得一丝不乱。”
回忆中的场景让她嘴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我便学着拂拭灰尘,整理书卷,接那岩壁滴落的露水煮茶……洞中无岁月,倒也渐渐有了些……家的气息。”
鹿呦敏锐地捕捉到了阿篱神色间的变化,试探地问道:“所以……她……待你渐渐不同了?”
阿篱轻轻点头,月光映在她清亮的眼底,泛起涟漪。
“是。或许是我静坐疗伤时总忍不住替她抚平桌上微皱的绣线,或是将沾了尘的针线篓悄然擦拭干净……”
她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些,带着深沉的怜悯,“亦或是,我在一次次练功的间隙,渐渐看清了藏在她艳绝外表和冷酷手段下……那满目疮痍的灵魂。”
阿篱望向远方深沉的黑暗,仿佛又看见了那辆颠簸在泥泞中的骡车,“贺兰姐姐用易容术掩去了真容,在途中……对我诉说了她的过往。”
陈潜和鹿呦肃然凝神,周围只余风卷残雪的细微声响。
“她才不是什么天生的魔头……”阿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悲悯,
“不过是十二岁那年,亲眼看着父母被庆亲王之子赵显瑞当众虐杀。她被那禽兽玷污清白,从此坠入炼狱,成了无根的游魂。”
她每说一字,陈潜的脸色就沉一分,握剑的手背上青筋隐现。
“后来……她被一个姓贾的宰相公子所‘救’,入了贾府。”
阿篱语速慢了下来,语气愈发沉重冰冷,“谁知那贾千山,才是真正的魔头!假借教导之名,将贺兰姐姐视为炉鼎和兵器,用更残忍、更阴毒的方式……摧残了她……第二次。”
鹿呦倒抽一口凉气,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震骇与不忍。
陈潜眼中翻涌着愤怒的火焰,沉声道:“禽兽不如!”
“还不止……”阿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楚,
“当她被那所谓的‘师父’当成炉鼎肆意采补摧残,当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对她存有善念的小花匠被贾千山用‘玄阴透骨指’活生生冻成冰尸……她的心,便彻底被仇恨冻成了万年寒冰下的顽石。”
风中的寒意似乎更重了。
陈潜紧握着剑,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带着金铁摩擦般的铿锵:“贾千山……玄冰教主……此獠该杀!”
他一生行侠,最痛恨这等灭绝人性的败类,对贺兰雪的恨意不知不觉已被滔天的正义怒火和一丝对悲惨命运的复杂感触所覆盖。
鹿呦亦是听得心潮起伏,目光闪烁,看向阿篱的目光多了更深的理解:“难怪她性情如此乖戾……”
“她告诉我这些时,”阿篱望向陈潜和鹿呦,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一丝奇异的柔软,
“那双总带着残忍和讥嘲的眸子里,第一次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茫与死寂。像被洪水反复冲刷殆尽的河床,只剩石砾。”
阿篱的声音轻柔却清晰:“那一刻我才明白,姐姐……她并非真的嗜血成魔。她是被这吃人的世道、被那些披着人皮的魔头,硬生生磨去了血肉,扭曲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顿了一顿,迎上陈潜锐利而复杂的目光:“至于玄阴神功……这门功法本身并无正邪,全凭驭者之心。贺兰姐姐囿于心魔戾气,始终未敢修炼第七层。”
“而我,”阿篱的目光澄澈如水,带着一种近乎禅意的安宁,
“幸赖净玄师太所授‘拈花禅功’,方能于至寒之中守住灵台一点不灭心灯。禅功为根,苗疆根骨为砥柱,导引天地清寒之气,最终……竟将玄阴、禅功与我自身血脉熔于一炉,破开了那‘玄牝归元’的生死玄关,终至第七重境界。”
她并未细述破关时的凶险煎熬,仿佛那只是通往目的地的荆棘小径。
她摊开白皙的手掌,月光下,掌纹清晰,一股肉眼难辨却真实存在的寒意无声蕴于其内,却又被一股温润坚韧的生机巧妙调和:
“如今寒毒已化尽,冰魄真气收放由心。这身功夫,是姐姐引我入门,是拈花禅功定我心猿,更是这段与世隔绝的岁月磨砺所得。我承其法,亦……受其情。”
阿篱抬眼,目光诚挚地望进陈潜和鹿呦眼中:
“大哥哥,呦姐姐,请莫要再用‘妖女’视之。贺兰雪她……身负血海深仇,心陷无间地狱多年。这两年,她教会我自保与抗争,亦在我的眼中寻回了一丝……人间的干净。她心中的坚冰,虽未完全消融,却也裂开了缝隙。临别之际,亦是相顾无言。”
“阿篱妹妹!”鹿呦眸光如蝶栖花蕊,细细拂过阿篱周身气息,“你又怎会来此呢?”
阿篱抬眼,唇畔浮起清浅笑意,眼底温存如融雪溪流,“我掌握‘玄阴神功’第八层的要领之后,便恳求贺兰姐姐离开,一起前往百花禅寺拜见净玄师太。”
篝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陈潜沉目看向阿篱:“师太可安好?”
“师太一切如常。”阿篱娓娓道来:“离开百花禅寺,我原想贺兰姐姐或有去处,她却只说‘恩怨了了,不必相送’……”
阿篱指尖无意识摩挲这裙裾,“我便独自去了华岩寺。法空大师见我安然无恙,很是欣慰。”
鹿呦系紧绷带的手微微一顿。
“大师说,”阿篱望向陈潜渗血的肩伤,声音轻而稳,“几月前呦姐姐与潜哥哥为寻我踪迹,曾说要到这衡山一带寻找。后来听闻官府设‘五岳巡检司’于回雁峰剿匪,你们定然不会错过此等线索……”
夜风卷起坡上焦灰,掠过三人衣袂。
“所以你在衡阳城寻我们不得,”鹿呦压下心头惊澜,握住阿篱微凉的手,“便直闯这龙潭虎穴?”
她睨了眼满地狼藉,唇边噙了三分嗔意七分叹服。
阿篱颔首:“我前日方至衡阳。去青羊观探听消息,却见青羊观已成废墟。又听说巡检司在回雁峰……”
她目光掠过陈潜苍白面色,指尖真气又添一分柔和,“于是就一路寻来……”
陈潜忽然抬手。染血掌心沉沉落在阿篱肩头,力道稳如磐石。
“来了便好。”他只道四字,沙哑声线似磨过粗粝山岩,却压得篝火噼啪声都静了一瞬。
鹿呦见状抿唇一笑,自怀中摸出油纸包:“既是一家团聚,总该吃些东西。”
油纸展开,竟是几块捏成梅朵状的山药米糕。
她拈一块递给阿篱,火光映亮糕上精细纹路:“今早经过栖凤镇时买的。”
阿篱接过米糕,指尖暖意透过微温糕体传来。
她看向陈潜——他正就着鹿呦的手咬下一块米糕,咀嚼时眉峰仍习惯性微蹙,肩背却已不自觉松缓如卸下千斤重担。
火光跃动在他棱角分明的侧颜,明处是染血英挺,暗处是劫后余生的疲惫。
“日后,”阿篱忽轻声道,“别再为我这般涉险了。”
坡上万籁俱寂,唯余夜风穿林。
陈潜抬目看她,忽朗声大笑。清朗明澈的笑声撞碎血腥夜色,惊起几只寒鸦簌簌离枝。
他肩上伤处随笑声震颤渗血,却浑不在意,只将最后半块米糕塞入口中,含糊咽下方道:“傻丫头。自家人说什么险不险?”
鹿呦扑哧笑出声,指尖戳向陈潜额角:“吃都堵不住你这莽夫的嘴!”笑闹间却将一方热帕子按在他渗血的绷带上。
三人围坐的篝火终于挣脱残烬,蓬地腾起一簇金红烈焰,照得阿篱眼中水光明灭,亦映亮她唇畔清浅如初春梨花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