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王一声“过”字,其音犹在石室间回荡震荡。
肩头那金蟾却蓦地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锐鸣——“咕呱——!”
那熔金铸就的蟾身猛地一弓,背脊上万千细密金粒凸起如芒针,璀璨金芒轰然爆裂,竟似一轮微缩烈日轰然坠入地底!
刺目光华逼得众人纷纷闭目。
“小金宝!”蛊王低叱一声,枯瘦五指如电般扣住金蟾背脊。
那金蟾喉囊鼓胀如圆球,一双熔金竖瞳死死钉在陈潜身上,竟流露出一股近乎贪婪的凶光!
一股无形无质的吸扯之力隔空传来,陈潜丹田中那团雄浑的天罡火炁竟随之微微躁动!
“圣灵异动!此子阳火鼎盛,竟引动金蟾本源!”老祭司骇然倒退两步,手中白骨杖点地,嗡嗡作响。
蛊王指尖寒光一闪,数枚银针瞬发如星,精准刺入金蟾周身,那暴烈金光方才如潮水般缓缓内敛。
她深潭般的眼眸掠过陈潜,复杂难明:“阳魄冲霄,引动圣蟾…此非祸,亦是缘。然缘法未至,强求反噬。第三关,试尔心魄!”
她袍袖一拂,劲风荡起,直指大殿深处一道被碗口粗细的墨绿毒藤层层遮蔽的天然石门。
“开百蛊洞!”田瑛姑肃声高喝。
两名赤膊力士双臂筋肉虬结,拉动沉重绞盘,粗如儿臂的毒藤簌簌退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幽深洞口。
一股浓得化不开、刺鼻腥甜的腐浊之气扑面而来,仿佛集万虫尸骸之精华,又如九幽地府深处飘来的勾魂迷香,中人欲呕。
“此洞乃万蛊母巢,积千年秽毒,自生幻境迷障。”蛊王的声音自黑暗中幽幽传来,直透心魂。
“入此洞者,七情六欲皆被蛊引发,化生心魔。一炷香内,若能守住灵台一点澄明,自洞底‘沉心潭’中取一捧‘无垢水’而出,便算过关。若心神失守……”
她目光扫过洞壁角落几具早已被枯藤缠绕、化作白骨的尸骸,“便永坠无边幻海,为万蛊血食!”
“陈大哥!”鹿呦情急之下,一把攥住陈潜衣袖,指尖冰凉彻骨,“百蛊惑心,无形无质,比刀山剑林凶险百倍!我随你同去!”
“呦儿,”陈潜反手覆住她微颤的手背,掌心灼热沉稳,“幻由心生,心魔惟堪自渡。此关只能独闯。”
他目光如淬火青锋,瞬间斩断鹿呦眼中忧惧,“信我!”
言罢,他再无半分犹豫,一步踏入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
洞内并非全然漆黑,无数星星点点的幽绿磷光闪烁摇曳。
脚下是滑腻湿软的苔藓菌毯,踩踏间发出“噗叽”怪响。斑斓毒蕈在黑暗里散发着惨绿如鬼火、赤红似滴血的微光。
万千细微的爬行声、振翅声、吮吸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无孔不入,直贯脑髓。
空气粘稠如胶,每一次呼吸都吸入丝丝缕缕腥甜入骨的蛊毒,渗入肺腑。
眼前景物骤然扭曲变幻!
咸腥海风扑面,惊涛拍岸之声震耳欲聋!残阳如血,将崖山行宫残存的断壁颓垣染得一片凄艳!
满地狼藉:碎裂的青砖、折断的兵刃、撕烂的素绢布帛、遭践踏成泥的干粮……
混乱的脚印深深陷入厚厚的浮尘,宛如绝望的印章。
主殿前,那张供奉的香案已然倾覆!
刻着“陆丞相千古”字样的素绢被撕扯得稀碎,朱砂血字模糊难辨,零落在积灰的供台与冰冷的地面,如同被无情践踏的残血!
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正对着那倾颓的香案深深叩首,身形萧索。
“父亲……?!”陈潜心头如遭重锤猛击,难以置信!
那人缓缓转过脸来,赫然是十年前浴血厮杀,最终力竭殉国的父亲陈光!
只是他眉宇间再无昔日英风锐气,唯有刻骨的沧桑与死寂,眼神空洞如万年枯井,声音沙哑欲裂:
“潜儿……你看……”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足下这一片狼藉,“这便是我们拼尽性命……守护的……江山?忠骨未寒啊……”
陈潜周身血液瞬间冰凝!一股冲天的悲愤与无力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喉头!
父亲的面容在眼前模糊、摇曳,仿佛也要随着那满地破碎的绢片一同消散于风中。
“不……父亲!”他欲嘶声呐喊,喉咙却被无形巨手死死扼住!胸腔似要爆裂!
那父亲的身影竟开始扭曲融化,滚落血泪,落地便化作扭曲攀爬的漫天毒藤!藤蔓深处,一个清癯的背影在单调地叩击木鱼,“咚……咚……”闷响如同丧钟。
“师…师傅?!”陈潜浑身剧震如遭雷殛!那背影,赫然是恩师法空大师!
背影缓缓转来,正是法空慈眉善目的面容。然而那双本该蕴含智慧慈悲的眼眸,此刻竟蓄满无尽的失望与锥心刺骨的痛楚!
“潜儿…”法空声音嘶哑,带着暮鼓晨钟般的沉重回响,“为师授你武学,传你佛法,期你持心中正,涤荡妖氛,护佑苍生黎庶!”
枯瘦手指猛地点向陈潜腰间佩剑:“可你看看!你一路行来,杀孽盈野!朱崖社匪徒、归化堂番僧…剑下亡魂何其多也?你心中,可还剩得半分佛门慈悲?半分浩然正气?”
字字如万钧巨锤,狠狠砸在陈潜心坎之上!
眼前瞬间闪过焦魁咽喉喷涌的血泉、沙老三目眦尽裂的惊骇、大日法王胸骨寸碎的闷响……
“你为救一人性命,陷鹿呦姑娘于苗疆九死一生之毒窟,步步杀机!此非侠义,是私心炽盛!是妄念作祟!”
法空厉声呵斥,如九天惊雷炸响识海!
“你已堕入魔道!还不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放下屠刀!”
“回头是岸!”
无数亡魂凄厉绝望的嚎叫混杂着禅喝,在幽暗洞窟中轰然回荡,重重叠叠,仿佛要撕裂他的三魂七魄!
陈潜头痛欲裂,握剑之手剧烈颤抖,那柄伴他斩妖除魔的朝天古剑,此刻竟重如千山,冰冷透骨!
一丝迷惘如毒藤缠绕心间。杀生救生,孰是孰非?带呦儿蹈险,是义是私?
武功?佛法?佛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道苍茫、浑厚、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尘埃的声音,恰似黄钟大吕轰鸣,在陈潜意识彻底溃散的边缘,蓦然自他骨髓深处响起!
是《金刚经》之真意!
此刻,在这人心绝地,这沉寂于心湖深处的菩提种子,被满腔赤子热血浇灌,被这万千恶念疯狂逼迫,骤然苏醒!破土参天!
那滑向深渊的意识猛地一滞!如同怒海狂澜中抓住了一根定海神针!
“师傅!”陈潜对着那心魔幻影,声如金铁交鸣,字字迸出火星,
“弟子持此手中剑,非为嗜杀,实为斩断世间不公锁链!朱崖社鱼肉乡邻如豺狼,归化堂助纣为虐似虎豹,其恶当诛!
云姑娘仁心侠骨悬命一线,岂能见死不救?鹿呦与我生死相托,共赴水火之艰,此乃情义本真,非妄念私欲!”
他踏前一步,无惧那幻影法空扭曲怨毒的面容,一股凛然浩气沛然勃发:
“弟子心中所持正道,便是以此手中剑,护应护之人,斩当斩之恶!纵使杀劫缠身如附骨之疽,业火焚心似燃眉之急,此心——昭昭如中天日月,煌煌无愧于苍天厚土!”
“破!”一声断喝,蕴含天罡真火之至阳与青莲剑意之锋芒,化作实质般音浪轰然炸开!
幻影发出一声不甘之极的刺耳厉啸,如同风中残烛般扭曲消散!
周遭黑暗中无数窥伺的毒蛊——血线追魂蛭、三眼幻心蛾、蚀脑魔音蚰……
齐齐发出凄厉嘶鸣,仿佛被滚油泼中,潮水般惊惶缩回岩缝深处!
陈潜步履沉稳,不疾不徐,不知深入几许,拐过一根滑腻如蛇鳞的巨笋。
周遭黑暗骤起变异,亮起无数幽幽荧光!
这些微光并非来自萤火,而是密密麻麻依附在洞壁、石笋、乃至倒垂藤蔓之上的奇形怪虫!
有些赤红如火、大如儿拳,背脊上生着诡异人面瘢痕,惨白复眼齐齐转动,发出“嘁嘁”低笑;
有些形如枯枝断折,爬行间沙沙作响,尾部拖曳惨绿光痕;
更有无数细小黑点聚成灰蒙蒙雾潮,每一次震翅皆发出细微却能渗透髓海的嗡鸣……
这正是“百蛊”之象!它们并未扑噬,只是冷冷地、沉默地注视着闯入者,荧光明灭间,无数扭曲怪诞的魔影投在光怪陆离的石壁上,比蛊虫本身更加庞大狰狞。
一股源自万虫生灵最阴毒处的纯粹恶意——暴虐、贪婪、迷乱、怨毒……化为无形触手,疯狂撕扯着陈潜的心灵壁垒!
“杀…杀了他……”一个细碎扭曲、如同亿万甲虫刮擦的低语在脑海深处陡然炸响!
“血肉…香气…咬一口…尝一尝…”另一个浑浊嘶哑的诱惑随之而来,带着令人作呕的涎水吞咽声。
陈潜丹田气海本能地微微鼓荡,体内真气如蛰龙抬首,至阳至刚的浩然之气蓄势待发!然而——
嗡……!!!
就在他心神本能绷紧、真气将发未发之瞬,黑暗中猛地炸响一片更加尖锐刺耳、直欲裂魄穿魂的诡异嘶鸣!
如同千万毒针瞬间贯入脑髓!剧痛混合眩晕袭来,令他身躯一晃,几欲失足。
就在这心魂被扰的万分之一刹那,一道阴冷滑腻、如毒蛇入水的力量,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紧握朝天剑的右腕!
非实体虫豸,亦非内力劲气,而是一股纯粹由怨毒贪婪凝成的意念邪丝!
它极其刁钻,如附骨之蛆,沿着他手臂脉络逆行而上,直冲泥丸识海!
“糟!”
陈潜瞳孔骤缩!那发出嘶鸣的怪蛊一击即退,融入了后方汹涌的荧光虫群。
就在荧光摇曳的瞬间,一直紧缠在他左臂的怨毒意念,如同最狡诈的毒物,精准捕捉到这千载良机,猛地穿透那层无形清光壁障!
沿着手指经脉、瞬间渗入紧握朝天剑的皮肉!
一股比万蛊齐鸣更凶戾万分的怨念尖啸,如同九幽玄冰铸成的冰楔,狠狠凿入陈潜的识海深处!
“放下!放下那东西!臣服于我!予我血肉!我助你称霸天下!”
“痛么?杀!杀了外面所有人!一切苦痛皆将消散!”
“云朝烟……她快死了……都怪你无能!何苦救她?取那金蟾圣涎自饮!破境登仙!自在逍遥!”
万般杂音、万般诱惑、万般责难、万般怨毒!
如同亿万蛊虫疯狂啃噬着他心神坚守的堤坝!
眼前幻象纷至沓来,尸山血海、至亲哭嚎、云朝烟气息全无的面容……
诸般恐怖景象轮番上演,虚中藏实,真假难辨,只欲将那心湖搅成一潭浑水!
佛经!唯佛经真言可暂镇邪祟!
陈潜脑海中只剩这唯一的念头。
他强行凝聚几被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神,几乎是凭借着求生的本能,死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凝聚一念!
“一切诸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无声的经文如浩瀚江流,在陈潜心湖之中轰鸣奔涌。
他眼中一切混乱光芒尽褪,瞳孔深处,倒映出的只有古刹青灯下那永恒的宁静。
万千蛊影临身,扭曲光影触及肌体,一切妄念幻相皆被他洞穿、勘破!
这洞窟光怪、毒雾瘴气、怨念蛊虫,无一不是人心执念虚妄所化,皆为空花水月!
他重新迈开脚步。
周身再无护体罡气明灭,不见灼热天罡真煞奔流,唯有一股如同亘古磐石、寂灭星斗般的空灵澄澈之意,自然散发而出,将周身三尺污浊黑暗皆涤荡成一片奇异的纯净真空!
幻境如烟尘散尽!
眼前豁然开朗。
洞窟尽头,一汪不足丈许方圆的潭水平静如镜。
潭水清可见底,温润如玉,散发出一种洗涤世间污秽的奇异光泽。
水底铺满洁白胜雪的细沙,正是“沉心潭”与“无垢水”!
陈潜衣衫尽湿,分不清是冷汗还是潭畔氤氲的水汽。他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经雷霆洗练后的澄澈星辰。
他俯身,虔诚地以双手掬起一捧清澈温润的“无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