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绵了数日,将西湖沿岸的亭台楼阁、杨柳堤岸都洗刷得格外清润。空气中弥漫着水汽与泥土的芬芳,却也掩盖不住那自雷峰塔方向隐隐传来的、愈发凝重的佛力波动,以及湖底深处那一缕愈发焦躁与执着的妖气探寻。
法海端坐于金山寺大雄宝殿之内,面对着宝相庄严的佛祖金身,口中诵念经文的速度却不自觉地比平日快了几分。那夜湖畔神秘人的话语,如同心魔,不断在他识海中回荡。“所得之‘性’,还是本来之‘性’吗?”这句话像一根楔子,钉入了他原本坚如磐石的信念之中。他试图以更深的禅定、更频繁的诵经来驱散这丝杂念,加固心神,却发现越是压制,那疑问便越是清晰。
他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数十年前,初次见到白素贞与许仙时的情景。那时的白素贞,确实温婉良善,保和堂前求医问药的百姓络绎不绝,人人称颂。许仙亦是老实本分,勤恳行医。若非他早看出白素贞乃是蛇妖所化,单看其行止,与寻常积善之家有何区别?
“人妖殊途……天条铁律……”法海默念着这支撑了他一生的准则,眉头紧锁。若这“殊途”之下的“妖”,行的却是“善事”,这“铁律”镇压的,是一段真挚的“情谊”,那这“道”,究竟是维护了秩序,还是……扼杀了某种本真的东西?
“噗——”一声极轻微的异响,来自他身侧不远处的一盏长明灯。灯焰猛地摇曳了一下,虽未熄灭,却明显黯淡了刹那。
法海骤然睁眼,瞳孔微缩。长明灯映照僧人心境,灯焰不稳,正是他心神动荡的外显!他霍然起身,走到殿外,目光如电,扫向雨幕中那座沉默的雷峰塔。塔身佛光依旧,但他却能感觉到,塔基之下那股被镇压的灵蕴,似乎因为某种外来的、温和力量的介入,而不再像以往那样充满了纯粹的痛苦与怨怼,反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平静,甚至隐隐传递出一种更为坚韧的、对某种信念的坚守。
这变化,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一丝莫名的烦躁。那神秘人不仅动摇了他的心,似乎连他亲手布下的封印,其内在的气机都受到了某种难以理解的影响。
“必须弄清楚!”法海心中决断。他不能再枯坐禅房,任由疑虑滋生。他要主动去探寻,去确认,那神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其所作所为,究竟意欲何为!他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淡淡的金色佛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漫天雨丝之中,神识如同无形的罗网,开始仔细地扫描以雷峰塔为中心,方圆十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异常的气息。他要知道,那人在哪里!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而此刻,西湖深处,那隐秘的水府之中,小青的状况也与法海类似,充满了焦灼与探寻。
几日来,她几乎寻遍了西湖的每一个角落,感应着每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她确信那夜感受到的安抚力量绝非幻觉,姐姐灵魂中传来的那片刻的安宁与温暖是如此真实。那人一定还在西湖附近!可她寻遍了湖面、孤山、苏堤、断桥,甚至冒险靠近了一些香火鼎盛的寺庙外围,却始终一无所获。那人就像一滴水融入了西湖,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到底在哪里?!”小青悬浮在冰冷的水府中,紧握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希望的曙光曾短暂照亮了她的绝望,但随之而来的寻找无果,又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焦虑。她害怕那只是昙花一现,害怕那人早已离去,害怕姐姐又要重新陷入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痛苦之中。
“不,我不能放弃!”小青猛地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想起那夜,那人似乎是对法海的话语产生了影响。或许……可以从法海那边入手?虽然风险极大,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了。她收敛起全身妖气,如同一条真正的水蛇,悄无声息地向着金山寺所在的方位潜行而去,试图在远处观察,是否能发现任何与那神秘人相关的蛛丝马迹。
一时间,法海与小青,这一僧一妖,虽目的不同,却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寻找那打破西湖数十年平静的“变数”。
然而,他们所寻找的目标,此刻却远离了这纷扰的中心。
杭州城外,一处僻静的竹林精舍。这是将臣不知以何种方式寻得的暂居之地,清幽雅致,隔绝尘嚣。
精舍内,况天佑闭目盘坐于一蒲团之上,并非修炼,更像是一种深沉的休憩与内省。他周身气息平和,与普通人无异。那夜在雷峰塔下弹指间的举动,对他而言,消耗微乎其微,更多的是一种心念的流转。他并非刻意要介入那场恩怨,只是感知到那过于沉重的痛苦,于心不忍,随手为之,给予一丝微小的抚慰。如同行走路边,见荆棘缠身的小兽,随手拨开一根刺,仅此而已。他并未期望改变什么,也无意去承担什么因果。
将臣则坐在窗边的竹椅上,面前摆着一套素雅的茶具,正悠闲地烹水沏茶。茶香袅袅,与窗外的雨声、竹叶的沙沙声相得益彰。
“那老和尚,似乎坐不住了。”将臣将一杯沏好的茶推向况天佑的方向,语气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神识如同篦子般,将这西湖来回扫了好几遍。那小青蛇,也是焦躁得很,都快把湖底翻过来了。你倒是清静。”
况天佑缓缓睁开眼,接过茶杯,目光平静:“他们寻的是他们心中的疑惑与希望,与我何干。”
“与你无关,却因你而起。”将臣轻啜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你给予了那白蛇一丝不同于佛力镇压的‘感受’,这感受,对于被困数十年的她而言,是甘霖;对于绝望的小青而言,是火种;对于坚信自己绝对正确的法海而言,却是裂痕。你虽未动,但这局,已因你而活。”
况天佑沉默地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没有否认。他并非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对他而言,行事但凭本心,后果如何,并非他需要刻意去计算或承担的。他存在的意义,本就是打破一些固有的东西。
“佛门讲求因果循环。”将臣继续道,“法海镇压白蛇,是因;白蛇怨念不散,小青屡次冲塔,是果。你介入其中,给予一丝变数,是新的因;接下来会结出怎样的果,却非任何人能完全预料。我很好奇,这新的因果链条,最终会引向何方。”
他的话音刚落,况天佑目光微动,抬头望向精舍外的某个方向。并非法海或小青的气息,而是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纯净、带着悲悯与智慧的意念,如同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地拂过这片天地,轻轻触碰了一下雷峰塔的方向,也若有若无地扫过这片竹林。
这股意念是如此宏大,却又如此温柔,不带丝毫强迫与审视,只有无尽的包容与一丝……仿佛见证般的叹息。
将臣也若有所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低语道:“看来,关注此事的,并非只有我们。这份悲悯……倒是难得。”
那宏大的意念一闪而逝,仿佛只是偶然路过,并未停留,也未曾与任何人交流。
况天佑收回目光,眼中若有所思。这股意念的出现,似乎预示着,这场围绕着雷峰塔的恩怨,其影响层面,远比他之前想象的更为深远。
而此刻,在西湖之上,遍寻无果的法海,伫立在雨中的断桥残雪石碑旁,望着烟雨迷蒙的湖面,心中那股因寻找未果而产生的烦躁,竟奇异地被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宏大而悲悯的意念抚平了些许。他虽未能捕捉到那意念的来源,却能感受到其中纯粹的慈悲,这让他激荡的心神稍稍安定,同时也更加确信,此事背后,定然牵扯着更深层次的因果。
同样,潜在湖底,靠近金山寺方向的小青,也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安抚,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按下了她焦躁不安的灵魂。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本能地觉得,这或许与她要寻找的那丝希望有关。
雨,依旧下着。寻找在继续,等待也在继续。但无形的网已然张开,来自不同层面的关注,让西湖这方舞台,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况天佑那随手投下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引动着潜藏在时光与因果深处的暗流,向着未知的方向,缓缓流淌。而那一闪而逝的宏大悲悯,如同在厚重的云层中透出的一缕天光,预示着这场沉寂已久的僵局,或许真的到了即将发生变化的时刻。精舍内,茶香依旧,况天佑与将臣,依旧保持着他们的静观。只是,这“静观”之下,已然涌动着足以改写传说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