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刚刚送别昆仑秘境、见证了新道统传承的山谷,况天佑、将臣与红潮三人,并未施展任何神通法力,只是如同最寻常不过的旅人,沿着南下的官道,沐着渐暖的春风,不疾不徐地前行。
脚步踏在江南湿润的土地上,感受着与北方朱仙镇肃杀之气截然不同的温软氛围。道旁杨柳堆烟,桃花灼灼,稻田如镜,倒映着雨后澄澈的天空。舟楫往来于纵横交错的河网之上,摇橹声欸乃,伴随着隐约传来的吴侬软语,交织成一幅看似与乱世无关的安宁画卷。
他们行路的速度颇为缓慢。况天佑似乎有意让身心从之前连番激战、因果纠缠的紧绷中彻底舒缓开来,重新沉淀。他时常会在途经的城镇驻足,寻一处临河的茶馆,要一壶清茗,看似随意,实则敏锐地捕捉着周遭茶客的交谈,从临安府的繁华轶事,到西湖的十景风光,乃至某些流传于市井巷陌、带着神秘色彩的古老传说。
将臣则始终保持着那份超然物外的姿态,对周遭的一切都显露出一种悠然的兴趣,仿佛一位品味着漫长时光中细微差别的鉴赏家。他会饶有兴致地聆听关于某位高僧显现神迹,或是某处古宅夜闻异响的传闻,那双看尽沧海桑田的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却从不轻易点破。红潮依旧如同一个无声的谜团,面容笼罩在流动的薄雾之后,气息空无,只有在况天佑或将臣周身气机有极其细微的涟漪时,她那空茫的所在才会泛起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波动。
这一日,暮色渐浓,三人行至嘉兴府辖内的一座水乡小镇,在一处白墙黛瓦、临水而建的客栈投宿。客栈大堂内灯火初上,几桌客人正在用膳闲聊,声音最为洪亮的是一群走南闯北、见识颇广的镖师。
“……要说近来这西湖边上,怪事可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一个面色黝黑、嗓门洪亮的镖师灌了一口黄酒,抹了抹嘴,刻意压低了声音,却依旧引得周围人侧耳倾听,“前些时日,我们押镖路过夕照山一带,天色已是昏沉,竟瞧见那雷峰塔顶,有道道白光流转,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女子哀戚的哭声顺着风传过来,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镖师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问道:“张头儿,您……您莫不是赶路辛苦,眼花了?那雷峰塔不是早就荒废多年了么?都说那里面镇着……”
“噤声!”被称作张头儿的镖师脸色一变,急忙打断他,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慎言!那可是牵扯到金山寺法海老禅师的大因果!法海禅师乃是得道高僧,据说有罗汉神通,等闲妖魔鬼怪岂敢近身?许是……许是塔中残留的佛门宝光显圣吧。”他嘴上虽这般说,但眼神里的惊疑不定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另一桌,一个身着青衫、看似游学的书生摇了摇头,接口道:“这位兄台所言,只怕未尽其实。晚生近来翻阅地方志异,偶得一则流传已久的秘闻。说是数十年前,这西湖之中,曾有两条蛇妖修行,一白一青。那白蛇道行极高,自称白素贞,竟幻化成一绝色女子,与一凡人医者许仙相识相恋,结为连理,还在西湖边开了一家‘保和堂’,悬壶济世,颇得邻里赞誉。可惜啊,人妖终究殊途,此事后来被金山寺的法海禅师知晓。禅师以扞卫佛法、清除妖孽为己任,岂容妖物混淆人间伦常?于是施展大法力,与那白蛇青蛇一场恶斗,风云变色,最终凭借无上佛法,将那白蛇镇压于这雷峰塔下。那青蛇则负伤遁走,不知所踪。方才诸位所闻之异象,依晚生看来,只怕……与那塔下镇封的白蛇,脱不了干系。”
那姓张的镖师闻言,脸色更是白了几分,连连摆手:“读书人莫要妄加揣测!法海禅师乃是圣僧,他所行之事,定然是为了苍生福祉!只是……只是这妖孽恐怕道行极深,被镇多年,怨气凝聚不散,也是有的……”
况天佑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的青瓷茶杯氤氲着淡淡的热气,他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数十里外那烟波浩渺的西湖,以及湖畔那座矗立的古塔。他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却自有一种洞穿虚妄的力量。这白蛇之事,他隐约有些印象,似乎是很久以前,在与将臣游历的漫长岁月中,曾听闻过只言片语,只是当时并未在意。
将臣不知何时已坐在他对面,姿态闲适地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语气平淡如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况天佑耳中,不染半分周遭的嘈杂:“都听到了?一段似乎就在不远前发生,却已快被尘世遗忘的旧事。那法海,修为确已不凡,触及佛门较高果位,借佛祖所赐金钵与自身降魔宏愿,布下佛光封印,将那白蛇压在塔底,算来……也不过是这几十年间的事情。” 他刻意模糊了具体时间,使其更符合他们自秦朝而来的时间感知,以及当前宋朝的时代背景。“那白蛇白素贞,修行有些年头,本性并非恶类,甚至多有善举,若非情劫难渡,执着于人间恩爱,或许前程不止于此。至于那青蛇小青,道行稍逊,性子却刚烈如火,姐妹情深,当年一战虽败,负伤远遁,但这些年来,想必从未放弃过救她姐姐脱困的念头。”
他的话语,如同在翻阅一本刚刚合上不久的书卷,带着一丝新鲜的墨迹气息。
况天佑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目光转向将臣:“你对此间因果,似乎知之甚详。”
将臣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只是恰巧比旁人多知道一些碎片。这白蛇与法海之争,看似是正邪不两立,究其根本,不过是各自立场与‘执念’不同。法海执于佛法戒律,固守人妖界限,视一切情爱为修行障碍;白蛇执于人间烟火,夫妻情重,甘愿冒险;那青蛇,则执于姐妹之义,不惜对抗金山寺。种种执念,相互碰撞,便化作了这纠缠数十年,似乎难有尽头的僵局。”
“执念……”况天佑低声咀嚼着这个词。他想到了自己与马小玲,想到了岳银瓶与完颜不破,世间许多事,确实难逃此二字。
“不错,执念。”将臣微微颔首,“而这西湖之地,因此桩公案,气息也变得复杂起来。佛门力量因法海而在此凝聚,妖气因白蛇被镇而郁结不散,更有那不知所踪、心怀执念的青蛇。我隐约感觉到,一股宏大而慈悲的意念,似乎也曾关注过此地,或许……是在思考这桩公案,是否还有其他的可能。”他没有直接点明观音,却留下了足够的线索。
况天佑目光微凝:“宏大的意念?”
将臣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淡淡道:“佛门之中,亦有悲悯众生之苦者。见世间有情皆苦,或有所感,亦未可知。至于那法海……”他的话锋稍稍一转,“他如此行事,刚猛无俦,其自身那不容置疑的‘执念’,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也会成为需要面对的课题。”
况天佑沉默了下来。这白蛇之事,发生的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这让他有了一种不同于听闻远古传说的真实感。这不仅仅是故事,而是就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正在进行中的现实。法海的刚直,白蛇的痴情,青蛇的义气,以及那可能存在的、更高层面的佛门关注,构成了一幅复杂的图景。
“你有意介入此局?”况天佑看向将臣,目光平静。
将臣摇了摇头,笑容依旧淡然:“我更愿顺其自然,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但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际遇吗?观察不同的‘情’与‘执’如何在这人世间演绎,观察佛门如何对待这棘手的难题,观察这看似固化的局面,是否会有新的变化……这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况天佑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况且,你我都行走在这人世间,见证过无数悲欢离合。若有机会,在不违背自身因果的前提下,让一段过于悲苦的故事,稍微有些不一样的色彩,或许……也并非坏事。”
况天佑没有立刻回答。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心灵深处却仿佛看到了雷峰塔下那被佛光禁锢的白蛇,看到了暗处可能正积蓄力量的青蛇,看到了金山寺中那位信念坚定的法海禅师。
这确实是一个引人深思的局面。他本可以如同将臣所言,只做一个安静的过客,冷眼旁观这段传说的后续。
然而,或许是刚刚经历了岳银瓶与完颜不破终得圆满的触动,或许是内心深处对于这种因“不同”而导致的悲剧,有着一种本能的不适。他并没有强烈的意愿要去强行改变什么,但若机缘巧合,力所能及之下,让那塔下的哀泣稍减,让那执着的等待不至全然落空,似乎……也并非不可为。
思绪流转,并无激烈挣扎,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明了。
良久,况天佑缓缓站起身,袍袖微拂,走向通往二楼客房的木质楼梯。
“明日,去西湖看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决定,清晰地回荡在将臣的耳畔。不是誓言介入,只是决定前去亲眼看一看,感受一下那场未完的悲欢。
将臣看着他那挺拔而孤寂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唇角那抹笑意加深了些许,他举起茶杯,对着空无一人的楼梯方向,似是自语般低语:“缘起缘灭,花开花落。去看看也好,这片湖水,这座古塔,确实沉寂得有些久了。”
红潮依旧静立在角落的阴影里,模糊的面容朝向况天佑离去的方向,那空无的眸子里,映着窗外客栈悬挂的灯笼微光,仿佛也随着这个决定,被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属于人间烟火的颜色。
窗外,江南的夜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一轮皎月破云而出,清辉洒满大地,也温柔地笼罩着远方西湖之畔那座孤寂的古塔。一场围绕着雷峰塔、牵扯人、妖、佛三界,关乎执念、道义与可能转机的风云,正随着这三人的决定,悄然掀开了帷幕的一角。而他们此行,将会在这段未完的传说中,留下怎样的痕迹,一切都还是未知,却又仿佛在月华之下,悄然埋下了缘分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