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上,那片吞噬光线的灰色迷雾,如同亘古存在的巨兽,将徐福的庞大船队彻底吞没。
进入迷雾的瞬间,所有声音仿佛被无形之手掐断。海浪声、风声、船帆的鼓动声,尽数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压迫着每个人的耳膜。温度骤降,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甲板、缆绳、船帆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罗盘指针疯狂旋转,彻底失灵,失去了方向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浸透每个船员的心。
“点灯!快把所有的灯都点上!”有将领嘶声下令,声音在死寂中显得异常突兀而微弱。
火把被点燃,灯笼被高高挂起。然而,那橘黄的光晕仿佛被无形的墙壁束缚,只能照亮灯罩周围尺许之地,再往外,便是浓得化不开、连光线都能吞噬的灰暗。放眼望去,除了自家船只那点可怜的光晕,四周只有无边无际、涌动着的灰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这片迷失的船队。
“仙长……这,这真是仙境吗?”一名副将牙齿打颤,凑到徐福身边,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徐福站在船头,对周遭的异状视若无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那个黑檀木匣上。匣中的引神香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燃烧,袅袅青烟不再四散,而是笔直地、坚定地指向迷雾深处的某个方向,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在牵引。
“没错!就是这里!这才是通往神圣之地的真正路径!”徐福脸上洋溢着近乎癫狂的喜悦,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令人绝望的死寂,“凡俗之眼,岂能窥见神迹?继续前进!跟着引神香的指引!”
船队在这片失去方向与时间的诡异迷雾中,凭借着徐福手中那缕奇异的香烟,艰难地向前航行。一日,两日……或许更久?在这里,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储备的清水开始结冰,食物变得硬如铁石。更可怕的是,一些意志薄弱的船员开始出现幻觉,有人痴痴傻笑,对着灰暗手舞足蹈;有人则发出凄厉的惨叫,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最终癫狂跳入那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海水,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恐惧与绝望在无声中蔓延。
直到某一刻,引神香燃烧的速度慢了下来,笔直的烟柱也开始微微摇曳。前方浓得化不开的灰暗深处,隐约传来了一种低沉而规律的声音——不是海浪,不是风声,更像是某种巨大无比的……心跳?
“咚……咚……咚……”
那声音沉闷而有力,仿佛来自海底深处,又仿佛源自虚空,带着一种古老到令人战栗的韵律,穿透迷雾,直接敲击在每个人的灵魂之上。
徐福脸上的狂喜达到了顶点,他浑身都在激动地颤抖:“听!听到了吗?这是神圣的脉搏!是永恒生命的心跳!我们找到了!我们真的找到了!”
他却没有注意到,身后阴影中,蓝大力那虚幻的身影,嘴角勾起了一抹远比这迷雾更加冰冷、更加深邃的弧度。
‘心跳声?呵……徐福啊徐福,你听到的,究竟是恩赐的福音,还是……唤醒沉眠巨兽的丧钟呢?真是……令人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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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马府。
夜色已深,马灵儿却毫无睡意。她独自在院中,一遍又一遍地凝聚着那面淡金色的龙源光盾。经过况中棠的指点与连日苦修,光盾的大小、凝实程度以及维持时间都有了显着提升,盾面上流转的符文也越发复杂玄奥,隐隐自成体系。
然而,她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白日里,她又去宗祠偏院看望了那些被丹毒侵蚀的族人。虽然在马清月姑姑和马如云姑姑的全力救治下,大部分人情况稳定下来,修为受损在所难免,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和理智。可他们眼中那份难以消解的怨怼、对徐福丹药力量的畸形渴望,以及看向她时那隐晦的敌意,都像一根根细刺,扎在她的心头。
家族内部的裂痕,并未随着徐福的离去而弥合,反而因这场丹毒之祸,变得更深,更难以愈合。
“唉……”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出唇瓣。
“心有挂碍,则力有不逮。”平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马灵儿散去光盾,转身,看到况中棠不知何时已立于月下。“中棠,你来了。”
“感应到你心绪不宁。”况中棠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她微微蹙起的眉宇,“还在为族人之事烦忧?”
马灵儿轻轻点头,将白日所见所感娓娓道来,末了,她忧心忡忡地说:“丹毒可解,心魔难除。我担心,即便他们身体康复,那份被挑起的对力量的贪婪和对我……对家主一系的不满,也会像野草般,随时可能再生。”
况中棠沉默片刻,道:“人心欲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徐福与蓝大力,不过是利用了这份早已存在的积郁与不甘。堵不如疏,压不如导。或许,马家需要思考的,不仅仅是如何化解丹毒,更是如何给这些受诅咒所困的男子,一个真正看得见的希望。”
“希望?”马灵儿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诅咒源自血脉,千年无解,希望……又在哪里?”
“事在人为。”况中棠语气坚定,他无法直言盘古血脉之事,只能换一种方式引导,“马家灵力,龙源之力,蚀渊邪气,乃至这天地间各种奇异能量……属性各异,相生相克。既然诅咒能以某种形式存在,或许也能以另一种形式被引导、转化甚至利用。关键在于,是否有人愿意去探寻那条无人走过的路。”
他的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丝亮光,让马灵儿精神微微一振。是啊,既然诅咒可以施加,为何就不能打破?前人未能做到,不代表后人就一定无法实现。
“我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如何,我不能先失去信心。”
就在这时,况中棠眉头微不可查地一动,目光倏地转向东方夜空,虽然那里除了星辰别无他物。
“又感觉到了?”马灵儿敏锐地察觉到他瞬间的异样。自从那日徐福船队闯入东海迷雾起,中棠偶尔便会露出这种凝神感应的神态。
况中棠缓缓收回目光,脸上凝重之色更深:“嗯。那被惊动的‘存在’……似乎更‘活跃’了一些。虽然依旧遥远模糊,但那种令人心悸的‘涟漪’,变得清晰了。” 他体内的变异血脉,对那种同源却更为古老、更为庞大的存在,感应越发敏锐了。
马灵儿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一丝微凉:“不管那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两人双手交握,彼此传递着力量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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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镇魔司。
况中棠刚踏入衙署大门,便感到数道隐含恶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面色如常,径直向存放卷宗的偏殿走去——赵高似乎打定主意要将他彻底边缘化。
“况校尉,留步。”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
况中棠转身,看到赵高身边那名心腹太监,带着几个面色不善的侍卫拦在了路上。
“王公公,有何指教?”况中棠语气平淡。
王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指教不敢当。只是奉赵公公之命,前来询问况校尉一事。日前望仙台之事,那名意图行刺马巫女的侍卫,在押送镇魔司大牢后,当夜便暴毙身亡,死状凄惨,疑似中了某种奇毒。不知况校尉……对此有何解释?”
况中棠眼神瞬间冷了下来。那侍卫被他击晕时只是暂时昏厥,绝无性命之忧,更别提中什么奇毒。这分明是赵高杀人灭口,并想借此机会反咬一口,构陷于他!
“人是我亲手所擒,移交大牢时亦由狱卒查验,并无中毒迹象。如今暴毙,镇魔司内部监管不力,乃至有人趁机灭口,王公公不去查问典狱官,反倒来问我这个擒贼之人,是何道理?”况中棠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王公公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强撑着说道:“况校尉何必动怒?咱家也只是奉命行事,例行询问罢了。既然况校尉说不清楚,那……那咱家便如实回禀赵公公了。” 说罢,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况中棠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中寒芒闪烁。赵高此举,拙劣而狠毒,虽然不可能凭此就定他的罪,但却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对方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开始用更直接、更下作的手段来对付他了。
必须尽快提升实力,并且要提防来自暗处的冷箭。他隐隐感觉到,咸阳的这潭水,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得越来越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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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马府宗祠偏院的一间僻静厢房内。
马元罡看着床上被七星镇魂钉封住穴道、气息奄奄的儿子马天佑,双目赤红,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身边,围着几名同样面色阴沉、眼神闪烁的马家男子和外姓长老。
“欺人太甚!马清霜那个老虔婆,还有马灵儿那个小贱人!她们这是要绝我二房的根啊!”马元罡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声音充满了怨毒。
“元罡长老,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又被打上‘丹毒入体’的烙印,在族内步履维艰,该如何是好?”一名外姓长老低声问道。
马元罡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徐福仙师虽暂时离去,但他留下的‘涤魂丹’之效,尔等亲身感受,岂是虚假?马清霜她们不懂其中玄妙,只会一味打压!只要我们心中信念不灭,暗中积蓄力量,等待徐福仙师归来,或者……找到其他获取力量的途径,未必没有翻身之日!”
他压低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我暗中联络了城外一处隐秘据点,那里或许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只要你们忠心不改,他日我二房崛起,定不忘诸位今日之功!”
几人闻言,眼中重新燃起贪婪与野心的火焰,纷纷表态效忠。
他们却没有发现,窗外一道如同融入阴影中的纤细身影,将他们的密谈听了个清清楚楚,随即悄无声息地退去,径直前往了马清霜老祖的静修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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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马清霜听完马如云的禀报,久久不语,只有手中那串念珠捻动得更急了。
“母亲,马元罡贼心不死,竟还想勾结外力,祸乱家族!不如我们……”马清月脸上浮现煞气,做了一个斩草除根的手势。
马清霜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沧桑:“此时动手,只会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将家族彻底推向分裂。马家历经千年风雨,内部倾轧从未止息,但底线尚存。如今……这底线,似乎也要守不住了。”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墙壁,看到了那冥冥中笼罩在马家上空的厄运阴影:“诅咒……或许真的在侵蚀我们所有人的心智。灵儿那孩子看得比我们明白,堵不如疏。清月,加大对马元罡一系的监控,但要外松内紧。同时,传令下去,家族库藏的部分基础修炼资源,向所有弟子,尤其是男子一系中表现良好、心性沉稳者倾斜。我们……需要给他们一个看得见的‘念想’。”
“是,母亲。”马清月领命,眼中却仍有忧色,“只是如此一来,是否会养虎为患?”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马清霜闭上双眼,“但若连这点尝试都不敢,马家……或许就真的没有未来了。另外,将马元罡可能勾结外力的消息,暗中透露给况中棠那小子,他身在镇魔司,有些事,比我们更方便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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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数日,咸阳表面波澜不惊,暗地里却各方势力动作频频。
况中棠接到了马家暗中传递的消息,心中了然。他并未立刻采取行动,而是更加专注于利用镇魔司的卷宗库,搜寻一切可能与古老传说、奇异能量相关的蛛丝马迹,同时不断锤炼自身对那股特殊吞噬之力的掌控。他隐隐感觉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而提升自身实力,洞悉对手布局,才是应对一切的关键。
马灵儿则在马清霜的默许和支持下,开始尝试接触家族内部事务,尤其是关于资源调配和年轻弟子培养方面。她以巫女的身份,公正地处理各项事宜,对那些并未卷入丹毒风波、依旧勤恳修炼的男子弟子多有鼓励和资源倾斜,逐渐赢得了一部分中立族人的好感。虽然马元罡一系依旧敌视,但家族内部那种一边倒的压抑气氛,总算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她的龙源化盾之术也越发纯熟,甚至开始尝试将一丝“守护”真意融入马家传统的九字秘祝之中,虽然进展缓慢,却让她对力量本质的理解愈发深刻。
这天傍晚,马灵儿正在翻阅一些家族古老的札记,试图寻找关于灵家血脉与蕴灵玉璧的更多关联,忽然,怀中玉璧毫无征兆地发起热来,甚至微微震动!
她心中一惊,立刻取出玉璧。只见玉璧光华流转,原本温润的气息中,竟夹杂了一丝极其微弱、却让她瞬间汗毛倒竖的熟悉感——那是与万瘴谷中蚀渊之气同源,但更为隐晦、更为阴冷的邪异波动!玉璧似乎在预警!
几乎同时,况中棠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脸色凝重:“灵儿,我刚接到密报,城外黑风峪,近日有异常能量聚集,其气息……与万瘴谷残留的蚀渊之力颇有相似之处!”
黑风峪?马灵儿立刻想到,家族札记中曾有零星记载,黑风峪在数百年前曾是一处古战场,阴气极重,后来似乎被某个隐世家族封印过……难道那个家族就是灵家?那里封印的,就是导致灵家覆灭的邪物?而蚀渊之仆,在万瘴谷主力被灭后,又找到了那里,试图解开封印?
这个推断让她背脊发凉。
“是蚀渊之仆!他们可能在黑风峪进行某种仪式,想要释放被封印的东西!”马灵儿将玉璧异状和自己的推断快速告知况中棠。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与决绝。万瘴谷的教训犹在眼前,绝不能让蚀渊之仆再次得逞!
“必须去阻止他们!”马灵儿斩钉截铁。
“此事不宜声张,恐打草惊蛇,或引来朝堂不必要的关注。”况中棠沉吟道,“我们两人先去查探,见机行事。我立刻去准备,今夜子时,城外十里坡汇合。”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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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风高。
咸阳城外十里坡,况中棠与马灵儿借着夜色掩护,如同两道青烟,悄无声息地汇合,随即施展身法,向着黑风峪方向疾驰而去。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道诡秘的身影从暗处显现,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发出一声阴冷的低笑,随即转身,迅速没入了咸阳城的阴影之中,方向直指——中车府令,赵高的府邸。
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随着他们的这次行动,悄然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