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雪片如席。
官道上积雪已没马蹄,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沈锦凰一行二十一人,马匹都裹了防滑的草辫,人皆以厚毡覆面,只露出一双双警惕的眼睛。离开龙城三日,才刚过滏口径,距京城尚有八百里。按正常行程,本该在青石驿歇脚。
“大都护,风雪太大,前方十里就是青石驿,可要扎营?”亲卫队长韩岭在呼啸的风中扯着嗓子问。他是卢湛亲自挑选的猊卫老手,左颊一道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那是野狐岭为护沈锦凰突围留下的。
沈锦凰勒住马,抬眼望向前路。风雪迷眼,能见度不足二十丈。两侧山林的枯枝在狂风中鬼哭般嘶嚎,簌簌抖落的积雪更添几分肃杀。
“青石驿……”她低声重复。出发前卢湛给的地图标注得很清楚:青石驿是滏口径南第一个官驿,近年因战乱荒废大半,只剩几个老卒看管。
“传令,不停青石驿。”沈锦凰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晰决断,“绕道西侧山路,在飞鹰坳过夜。”
韩岭一怔:“飞鹰坳是猎户樵夫走的野径,这天气……”
“正因是野径,才安全。”沈锦凰打断他,深青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青石驿太显眼,若有人想在途中动手,那里是最佳地点。”
韩岭瞳孔微缩,立刻抱拳:“遵命!”
队伍调转方向,钻入西侧山林。山路果然险峻,有些地段需下马牵行,马蹄在冰雪覆盖的乱石上不住打滑。但沈锦凰的判断很快得到印证——一个时辰后,派去青石驿探查的斥候飞马回报。
“驿站内空无一人,但灶膛灰烬尚有余温,马厩里有新鲜马粪。”斥候脸色凝重,“至少二十骑,离开不超过两个时辰。看蹄印往南去了,但有几处痕迹做了掩饰,像是……分兵了。”
韩岭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沈锦凰的目光已带敬畏:“大都护料事如神!”
沈锦凰神色不变:“加速行军,天黑前必须赶到飞鹰坳。”
飞鹰坳是半山腰一处天然凹陷,背风,有猎户搭建的简陋木棚。众人抵达时天色已暗,风雪稍歇。亲卫迅速清理棚屋,生火做饭,布下岗哨。
木棚内火光摇曳,映着沈锦凰沉静的侧脸。她正就着火光细看地图,韩岭端来热汤,低声道:“大都护,今日那伙人……”
“不是一伙,是两拨。”沈锦凰接过汤碗,指尖在地图上点了两处,“青石驿的蹄印,一拨往南,是做给我们看的疑兵;另一拨向西进了山林。若我所料不差,往南的是幌子,进山的才是正主。”
她轻抿一口热汤,热气在她冻得苍白的脸颊上蒸出淡淡红晕:“他们算准了我们会走官道,算准了风雪天必在青石驿歇脚。但没算到,我会绕道。”
“可他们如何知道我们的行程?”韩岭眉头紧锁,“从龙城出发的时辰、路线,只有都护府核心几人知晓。”
沈锦凰放下汤碗,从怀中取出那枚边缘有磕痕的铜钱,在火光下细细端详。铜钱表面被摩挲得光滑,唯有那道磕痕格外清晰。
“京城有内鬼,级别极高。”她重复了茶棚老者的警告,“能调动死士刺杀王爷,自然也能掌握我的行程。但……”她顿了顿,眸中闪过思虑,“他们太急了。”
“急?”
“若真想在半路除掉我,该在滏口径以北动手。那里山高林密,事后可推给匪患或北戎残兵。”沈锦凰收起铜钱,声音渐冷,“但在滏口径以南的青石驿设伏,距京城只剩八百里,一旦出事,必是震动朝野的大案。所以,他们的目的或许不是杀我。”
韩岭不解:“那为何……”
“试探,或者——”沈锦凰抬眼望向木棚外漆黑的夜色,风雪又起,“逼我走另一条路。”
话音未落,棚外突然传来一声短促鸟鸣——暗哨警报!
几乎同时,破空声撕裂寒风!
“敌袭!护住大都护!”韩岭厉喝拔刀,魁梧身躯已挡在沈锦凰身前。
箭矢如蝗,从三个方向射向木棚!亲卫反应极快,盾牌瞬间竖起,箭簇钉在木板和盾面上发出夺夺闷响。但有一箭角度刁钻,穿过木棚缝隙,直射沈锦凰面门!
韩岭挥刀格挡,“铛”的一声震响,箭矢偏斜,擦着沈锦凰耳畔钉入身后木柱,箭尾兀自急颤。借着火光,沈锦凰看清箭杆上刻着一行小字——
“欲知真相,独往黑松林。”
袭击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三轮箭雨后,山林重归寂静,唯余风雪呼啸。亲卫欲追击,被沈锦凰抬手制止。
“不必追,是诱饵。”她走到木柱前,拔下那支箭。箭是军制,但磨掉了编号;箭镞未淬毒,显然不打算取她性命。
韩岭细看箭上刻字,脸色难看:“黑松林在东南二十里,地势险恶,易设埋伏。大都护,这分明是陷阱!”
沈锦凰却笑了,笑意如冰:“是陷阱。但设陷阱的人,似乎很了解我。”
她将箭递给韩岭:“传令,今夜加强戒备,明晨照常赶路。但不走官道,也不去黑松林——我们改走水路。”
“水路?”韩岭一愣,“这季节河道冰封……”
“正因冰封,才无人料想。”沈锦凰走回地图前,指尖划过一条蜿蜒蓝线,“滏水支流,从飞鹰坳向东十五里,有一处废弃码头。二十年前商路繁荣时,冬季会在冰面铺设木板车道通行雪橇。虽荒废多年,但冰面应足够坚实。”
韩岭恍然大悟:“走冰路,可避开陆上所有埋伏,且速度更快!只是……大都护如何知道这条旧路?”
沈锦凰沉默片刻,指尖轻抚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码头标记,声音轻了几分:“我父亲留下的地图里有标注。他说,为将者,须知天下路,尤其要知……那些被人遗忘的路。”
她收起地图,望向东南方向——那里是黑松林,是设局者希望她去的地方。
“派两人,明早往黑松林方向侦查,做出探路假象。”沈锦凰吩咐,“其余人随我走冰路。若我所料不差,黑松林里等着的,不是杀手,而是……”
她顿了顿,没说完。
次日黎明,风雪暂歇。两队人马分头出发:一队两人轻装简从,往黑松林方向;另一队十九人,在沈锦凰率领下,悄然向东。
滏水支流的冰面果然厚实,最窄处也有十余丈宽。亲卫砍来树干,在冰面铺设简易木板,雪橇载着行装,人在冰上步行,速度竟比官道快了三成。
行至午时,已过五十里。前方河谷收窄,两岸悬崖峭壁,冰面在此处被山影笼罩,光线昏暗。
“停。”沈锦凰突然举手示意。
众人驻足。韩岭凝神细听,除了风声和冰面细微的龟裂声,并无异样。
但沈锦凰缓缓抽出“镇岳”剑,剑身在昏暗中泛着幽光。
“既然来了,何必藏头露尾?”她对着前方空荡荡的冰面说道。
静默三息。
“咔嚓——!”
冰面之下突然传来脆响!数道黑影破冰而出,冰屑四溅!那是八个全身黑衣、连面容都包裹严实的人,手中兵器各异,但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水下埋伏!”韩岭厉喝,“结阵!”
亲卫迅速收缩阵型,将沈锦凰护在中央。但冰面湿滑,行动受限,而杀手显然熟悉这种环境,脚下特制的冰爪让他们如履平地。
八对十九,人数劣势,但地利在彼。转眼间,两名亲卫被划伤,鲜血滴在冰面上,触目惊心。
沈锦凰却未加入战团,她站在原地,目光扫过八个杀手,最终定格在为首那人身上——那人的招式,她见过。
二十年前,她十岁生日那夜,府中潜入刺客。父亲沈牧之护着她且战且退,最后击杀刺客头目时,用的正是那一招“回风拂柳”。而此刻,这杀手头领使出的,虽形似而神不似,但核心发力方式,一模一样。
“你们不是前朝余孽。”沈锦凰突然开口,声音在厮杀声中清晰传出,“你们是沈家旧部。”
杀手头领动作明显一滞。
就这刹那分神,沈锦凰动了!
“镇岳”剑化作一道寒光,不是攻向头领,而是斩向冰面!
“咔嚓——轰!”
剑气所及,冰面裂开一道三丈长的口子!冰冷的河水喷涌而出,杀手脚下的冰层瞬间崩塌!
“退!”沈锦凰厉喝,亲卫早有准备,迅速后撤到安全冰面。
八个杀手,三人落入冰窟,在刺骨河水中挣扎;其余五人勉强跃到对岸,但阵型已乱。
沈锦凰踏着未塌的冰面,缓步走向对岸。韩岭要跟上,被她抬手制止。
她独自一人,面对五个杀手。
“谁派你们来的?”沈锦凰剑尖垂地,声音平静,“说出真相,我留你们全尸。”
杀手头领扯下面罩,露出一张四十余岁、饱经风霜的脸。他看着沈锦凰,眼神复杂。
“小姐长大了。”他嘶哑开口,“将军若在天有灵……”
“我父亲不会让你们做这种事。”沈锦凰打断他,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波澜,“刺杀摄政王,截杀当朝大都护——这不是沈家军的行事。”
头领惨笑:“将军忠义,却落得满门抄斩。小姐,您以为萧氏皇族,真值得效忠吗?太皇太后答应我们,只要您愿意站出来,指证萧绝与前朝余孽勾结,便可为沈家平反,让您重归皇室正统……”
沈锦凰瞳孔微缩。
原来如此。刺杀萧绝是假,嫁祸前朝余孽也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要逼她这个“前朝血脉”与萧绝对立,从而让太皇太后有借口同时铲除两人,并趁机掌控朝局。
而沈家旧部,这些本该是她最忠诚的护卫,却被太皇太后以“平反”为饵,变成了刺向她和她最信任之人的刀。
“我父亲若在,会亲手杀了你们。”沈锦凰缓缓举剑,剑身在昏暗天光下泛起冷冽寒芒,“因为他知道,沈家的忠义,不在血统,而在苍生。”
剑光再起。
这一次,不再留情。
半炷香后,冰面上只余尸首。沈锦凰站在血泊中,剑尖滴血。韩岭带人清理战场,从杀手身上搜出几块令牌——果然是宫中内卫的制式。
“大都护,这些人……”韩岭欲言又止。
“厚葬。”沈锦凰收剑入鞘,望向南方风雪深处,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疲惫,“他们曾是沈家的兵。”
雪又下了起来,渐渐覆盖了冰面上的血迹,也覆盖了那些曾经鲜活、最终却走上歧路的生命。队伍重新整装上路时,天色已近黄昏。
沈锦凰回头看了一眼来路,冰河蜿蜒,隐入苍茫风雪。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南行之路将更加凶险——因为她要面对的,不仅是明枪暗箭,还有那段被刻意埋葬的、血淋淋的过往。
而京城,就在前方。那里有生死未卜的萧绝,有布下天罗地网的太皇太后,有那个“日渐康复”的皇帝,也有她必须去揭开、也必须去面对的真相。
马蹄声在冰面上敲出清脆回响,一路向南。风雪呼啸,仿佛在为这场注定席卷朝野的风暴,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