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雨轩重归死寂,唯有窗外暴雨不休的喧嚣,以及远处墨渊斋隐约传来的、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如同鬼魅般萦绕在夜色里。
惊蛰替露柚凝处理了手背上那微不足道的红点,又端来安神汤,看着她家小姐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脸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退下,守在外间。
烛火摇曳,在露柚凝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坐在窗边,没有睡意,也没有继续看书。白日里,时清屿那狰狞扭曲的面容、恶毒刻薄的言语,以及那只擦着她鬓角飞过的茶盏,如同慢镜回放,一次次在她脑海中浮现。
愤怒吗?自然是有的。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她并非逆来顺受之人。那攥紧的银针,便是证明。
心寒吗?更是必然。一次次的无端指责与羞辱,早已将原主或许残存的一丝期待,连同她作为现代灵魂最基本的尊重需求,践踏得粉碎。
她甚至恶意地想过,就让那个男人疼死算了,一了百了。
于他,于她也算解脱。
可是……
那一声声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痛苦呻吟,穿透雨幕,固执地钻入她的耳中。作为医生,她太熟悉这种声音了——那是超越了忍耐极限的生理性哀鸣,是身体在发出最后的求救信号。
尽管厌恶那个男人,尽管他的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是自作自受,但植根于灵魂深处的医者本能,还是让她无法完全漠视一个生命正在承受如此巨大的煎熬。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抛开所有个人情绪,纯粹以一个医者的视角,去分析时清屿的病情。
根据有限的观察和听闻:双腿严重创伤后残疾,长期卧床,肌肉萎缩明显。疼痛呈发作性,与天气变化及情绪剧烈波动密切相关。发作时疼痛剧烈,疑似神经痛与骨骼旧伤炎症复合,常规止痛药物效果不佳甚至无效。
在现代医学中,这类复杂的慢性疼痛处理起来也极为棘手,往往需要多学科协作,结合药物、神经阻滞、物理治疗甚至心理干预。在这个时代,缺乏有效的镇痛药物和精准的医疗手段,御医们束手无策实属正常。
但是,中医针灸在镇痛方面,尤其是对于神经性疼痛和炎症性疼痛,有其独特的优势。关键在于选穴和手法。
露柚凝的脑海中,一幅精细的人体经络图缓缓展开。她回忆着曾经学过的、以及在这个时代医书上看到的镇痛要穴。
剧烈疼痛,痉挛抽搐…… 当取镇惊熄风、通络止痛之穴。水沟、百会醒脑开窍;内关、神门宁心安神;阳陵泉、悬钟疏筋活络;更重要的,是局部取穴与循经远取相结合……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虚拟的人体模型上定位取穴。足少阳胆经环跳、风市,足阳明胃经足三里、丰隆,还有压痛点阿是穴…… 或许可以尝试强刺激泻法,配合轻柔的捻转提插,疏通淤堵的气血,缓解神经压迫……
甚至,可以结合一些具有活血化瘀、通络止痛功效的药材进行穴位敷贴,增强疗效……
一套理论上可能有效的针灸镇痛方案,在她冷静的大脑中逐渐清晰、成型。每一个穴位的选择,每一种手法的运用,都基于严谨的医学逻辑和她对时清屿病情的推断。
她能想到,如果施针得当,至少有五成以上的把握,可以在短时间内显着缓解他那骇人的剧痛。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情更加复杂。
只要她愿意,现在就可以拿着银针走过去。或许会再次遭受辱骂和驱赶,但万一……万一他疼得失去了理智,或者福安管家等人病急乱投医呢?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这不仅是一次展示价值的机会,更是一个医者无法完全泯灭的救死扶伤的天性在驱使。
但是……
她猛地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冷冽。
她想起时清屿那双充满厌恶和恨意的眼睛,想起他毫不留情的斥责和那只飞来的茶盏。
信任基础为零,甚至为负。在这样的情况下贸然出手,成功率有多高?一旦过程中出现任何细微的差池,或者即便成功了,对方也可能出于偏执和自尊而否认甚至反咬一口!
风险远远大于收益。
更何况,她凭什么要去救一个屡次羞辱、伤害自己的人?就因为她穿着身白大褂赋予的责任感吗?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尊卑森严的时代,她的医者仁心,很可能成为别人刺向自己的刀。
露柚凝缓缓靠向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墨渊斋方向的呻吟声却更加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虚弱。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笔,就着昏黄的烛光,将刚才脑海中成型的针灸方案快速而详尽地记录下来。穴位的名称、顺序、进针的角度深度、行针的手法、可能的反应……一字不落。
这不是为了现在去用,而是作为一种知识储备,一种……以防万一。
写完,她吹干墨迹,将那张纸小心折好,放入一个防潮的竹筒内,与其他一些重要的笔记存放在一起。
然后,她吹熄了蜡烛。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远处的呻吟声似乎渐渐低了下去,不知是疼痛稍缓,还是人已力竭。
露柚凝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睁着眼睛,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
她不会主动出手。这是她的底线,也是对那个男人的“尊重”——尊重他作死的选择。
但若机会真的送到面前,若那痛苦真的到了危及性命、而她又恰好有能力阻止的关头……届时,她又该如何抉择?
医者的本能与个人的恩怨,在这深沉的雨夜里,无声地交锋。
答案,或许连她自己,也尚未完全明晰。她只知道,她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和清醒,才能在未来的任何变故中,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夜色,在挣扎与权衡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