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川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湿漉漉的巨手紧紧攥住，天地间弥漫着化不开的黏腻与沉闷。空气浓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浸透水的棉絮，带着沉甸甸的凉意，混杂着泥土的腥甜、腐叶的微醺，还有一种隐约的、从远处沼泽地带飘来的、带着死寂意味的瘴气，顽固地往人的肺叶深处钻。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如同泼墨的棉絮，低低压着天际线，不见日头，只有一片恒久的、令人胸闷气短的晦暗。章夫辞别了姬屯，翻身上马，在十余骑亲兵沉默的护卫下，缓辔而行，踏上了回返泸州城的泥泞归途。
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陷在官道的泥泞里，那已不能称之为路，更像是一条在泥浆中挣扎的土黄色巨蟒。每一次马蹄抬起，都发出“噗嗤、噗嗤”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沉闷声响，粘稠冰冷的泥浆被带起，甩在骑手们早已污浊不堪的裤腿和同样疲惫的马腹上，增添新的斑驳。道路两旁，视野所及，是大片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刚刚被有组织地焚烧过的荒野，焦黑的土地如同巨大而丑陋的伤疤，粗暴地撕裂了原本可能存在的绿色，赤裸裸地暴露在昏沉的天光下。一些未燃尽的粗大树桩像被烧焦的巨人骸骨，倔强而狰狞地指向压抑的天空，兀自冒着缕缕若有若无、却带着刺鼻焦糊味的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复杂而令人不快的混合气息：浓烈的烟火气、植物灰烬的呛人味道，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仿佛已经渗入土地深处、难以散去的焦糊异味，说不清究竟是烧了什么，是草木，是房屋，抑或是别的什么。几只漆黑的乌鸦在焦土上跳跃，发出沙哑的啼叫，更添了几分荒凉与死寂。
在这片死寂与新生的残酷交界处，一些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身影，正如同被驱策的蝼蚁般，在焦土与泥泞间艰难地蠕动。他们是俘虏，是被征服者，是这片土地原先的主人，如今却成了失去一切的奴工。脚踝上那粗糙沉重的铁链在泥水中拖行，发出“哗啦、哗啦”的、令人齿冷的单调声响，这不仅限制了他们的肉体自由，更如同烙印，标记着他们被剥夺的身份和尊严。少数监工的韩人士兵，手持皮鞭，腰间挎着环首刀，面无表情地站在稍高的土坎上或残存的树桩旁，目光冷冽地扫视着下方。偶尔，皮鞭会毫无征兆地撕裂潮湿沉闷的空气，发出清脆而骇人的“啪”的一声，如同毒蛇吐信，抽打在某个因极度疲惫或饥饿而动作稍显迟缓的奴隶背上，单薄的衣衫应声破裂，立刻留下一道殷红的血痕，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苦闷哼。那些奴隶，大多面色蜡黄麻木，眼神空洞如同枯井，只是在皮鞭的威胁和生存的本能驱使下，更加笨拙而奋力地使用着他们并不熟悉的耒耜等农具，将那些被称为“希望”的种子——或者说，是征服者眼中未来的军粮与赋税——播撒进这片刚刚被烈焰净化、又被无数同袍或异族的鲜血浸润过的土地。
这幅景象，沉甸甸地压在章夫的心头，远比这川南的湿气更令人窒息。征服的荣耀背后，是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残酷现实，是剑与火之后，必须用犁与镣铐来巩固的秩序。
就在这时，一名早已等候在路边、身着葛布短衣、作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见到章夫的队伍迤逦行来，立刻小跑着迎了上来，身手利落地在一滩泥水前止步，恭敬地牵住了章夫坐骑的缰绳。此人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精干，皮肤因长途跋涉和此地气候而显得黝黑粗糙，眼神里透着难以掩饰的风霜疲惫，却又保持着仆役特有的恭谨与机敏，正是章夫在上党老家的心腹管家，章禄。
“将军，”章禄微微气喘，声音却努力保持着清晰的禀报节奏，他躬身行礼，泥水浸湿了他的布鞋，“夫人在家中日夜惦念将军在此地艰辛，水土不服，蛮夷未靖。特命小人从上党老家，精心挑选了一百三十二名绝对可靠的侍从、佃户子弟，大多是家生子，知根知底，忠诚可靠。一行人日夜兼程，翻山涉水，不敢有片刻耽搁，总算……总算平安抵达泸州，将人和夫人准备的一些家乡土产，交到将军手上。” 他的话语中带着完成重托后的如释重负。
他略微抬头，快速扫了一眼章夫凝重而疲惫的神色，继续有条不紊地汇报：“眼下，大部分人都在城西咱们划定的地界上安顿下来了。匠户们正督率着买来的一些奴隶工役，加紧修建将军的坞堡地基，伐木取石，不敢懈怠；懂得农事的，则在全力打理那五千亩庄园的春耕事宜。夫人临行前再三叮嘱，一切要以将军的安全和章氏家族在此地的基业为重，小人片刻不敢忘记。”
章夫勒住马，目光从远处那些锁链缠身、在皮鞭下沉默劳作的奴隶身上收回，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那忧虑如同眼前弥漫的湿气，浓重得化不开。他沉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连日军务操劳的沙哑，以及对这片庞大而陌生的产业能否顺利扎根、繁衍的深切担忧：“只一百多人？面对这五千亩地，莽莽山林，还有那未完工的坞堡，人手够用么？春耕，眼下完成得如何了？可曾误了农时？” 这五千亩土地，不仅仅是王上对他浴血奋战、攻城拔寨功劳的白纸黑字的赏赐，更是他章氏家族能否在这片新征服的、充满敌意、瘴疠与不确定性的土地上真正立足、开枝散叶、传之久远的根本。这根基若是打不牢，所有的战功都可能化为泡影。
章禄的腰弯得更低了些，语气愈发谨慎，条理却异常清晰，显露出他作为管家的干练：“回将军，这五千亩地，情况比我们最初预想的要复杂得多。其中，仅有靠近沱江畔的，约莫两千五百亩是熟田，据查原是此地一个蛮酋的产业，土质尚算肥沃，灌溉也相对便利。其余半数，皆是生荒，灌木荆棘盘根错节，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淤泥深陷，蛇虫滋生，开垦起来，极其费力耗工，非有壮健奴工，难以奏效。”
他稍微停顿，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也为了让章夫能充分消化这些不容乐观的信息：“幸得将军运筹帷幄，威名远播。我们刚到泸州之时，正赶上罗琨伦将军所部急于北上与夷人主力决战，需轻装疾进，将其俘获的大批蛮夷奴隶作价甩卖，价格比平日低了足足三成不止。小人斗胆，权衡利弊，深知人力在此地之紧要，便动用了夫人让带来的部分金帛，抢购了七百余健奴，皆是青壮，虽有些桀骜不驯，但体力充沛。正是依靠这些奴工日夜赶工，驱使他们如同牛马，片刻不息，那两千五百亩熟田的春耕，总算是……勉强完成了，秧苗已陆续下田，算是险险赶上了最后的农时。”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为难，抬头迅速瞥了章夫那看不出喜怒的脸庞一眼，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声音也压低了些：“只是……将军明鉴，这仅仅是开始。若要开垦剩下的两千五百亩生荒，那需要砍伐巨木，焚烧枝桠，清理盘根错节的根须，挖掘排水的水渠，平整土地，工程浩大，远比耕种熟田艰难数倍。这还只是眼前。日后，庄园所有田地的精细耕作、秧苗的维护、施肥、除草、收割，坞堡的后续营造、加固、防御设施的完善，以及我们规划中的山林砍伐、柴薪采集、牧场打理、牲畜喂养……千头万绪，每一项都需要大量人手。依小人愚见，就算加上现有的一百三十二名自家子弟和那七百多不知能存活多久的奴隶，人力依旧捉襟见肘，左支右绌。若要诸事顺畅，不至延误农时，影响收成，并确保坞堡防御坚固，安全无虞，不至被小股蛮夷或流寇所乘，至少……至少还需添置一千名奴隶，方能勉强周转得开，这还只是最低的估算。”
“一千……”章夫低声重复了这个数字，像是在咀嚼一块坚硬的石头。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远方。那些在泥水中蹒跚、在皮鞭下沉默劳作的身影，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个个冰冷的、维系他个人权势、家族未来和这片土地产出的“活”的筹码，是如同耕牛、铁犁、种子一般的、不可或缺的生产工具。一种对人力近乎贪婪的、永无止境的需求，如同这川南雨季疯狂滋生的蔓草，在他心中不受控制地疯长、蔓延。
他深知，这不仅是他章夫一人的困境，这是整个泸州，乃至整个韩国在巴蜀急速扩张、试图消化新领土过程中面临的普遍而深刻的窘境。王廷慷慨的“军功授田”策，画下了一张张诱人的、描绘着未来富庶与权势的巨大饼图，但要将这纸面上的产业变为实实在在的、能稳定产出粮食、供养私兵、传之后代的稳固基业，需要填进去的，是海量的、近乎无底洞般的人力。本地残存的、心怀异志且往往体弱不堪的夷人，数量远远不够，且难以信任，如同随时可能反噬的蛇。于是，战争俘获的、被剥夺了一切的奴隶，成了最快捷、也几乎是唯一可靠且可持续的答案。这种依赖，一旦开始，便如同染上了阿芙蓉瘾，剂量只能越来越大，难以停止，直到将整个统治结构都建立在这脆弱而残酷的基石之上。
章夫沉默了片刻，目光深沉如这暮色下的泸水，将这份如同巨石压胸般的焦虑强行压下，转而问起了或许能带来一丝慰藉的家事，声音不自觉地缓和了些：“夫人……除了派你等前来，可还带了什么话？家中一切可还安好？公子和小姐……”
章禄见状，知道将军心系家人，连忙从怀中贴身内袋里，取出一封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丝毫未沾湿气的信件，双手高高呈上，如同献上珍宝：“将军，这里有夫人的亲笔信。夫人和公子小姐一切均安，只是挂念将军尤甚。大公子近日又考入阳翟讲武堂了，小公子正在备考兵团堡，小姐则跟着夫人学管家，都懂事得很。” 他试图用家常话冲淡一些凝重的气氛。
章夫在马上微微俯身，接过那封带着章禄体温和一路风尘的信件。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那方象征性的火漆，就着暮色四合、愈发昏暗低沉的天光，展信阅读。信纸上，是夫人那熟悉的、娟秀中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刚劲笔迹，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她执笔时微蹙的眉尖。字里行间，充满了殷切得几乎要溢出的问候，反复叮嘱他巴蜀之地瘴疠横行、蛮夷凶悍，定要保重身体，勿要事事躬亲，以至劳累成疾，字字句句，皆是关切。
随后的核心内容，则是详细说明了这一百三十二名仆役的构成与用途：其中有三十名是懂得筑城、木工、冶铁的匠户，是建设坞堡的核心力量，夫人特意指出，领头的鲁师傅曾参与过上党城防的修缮，经验老到，可堪重任；有五十名是章家多年的世仆，几代人都为章家效力，善于耕作管理，熟知章家的规矩田法，可委任为各处的管事，监督奴工；另有五十名是骁勇忠谨、家世清白的部曲子弟，皆弓马娴熟，对章家忠心不二，可作为庄园的护卫骨干，由一名叫做章悍的远房族侄带领，此人武艺不俗，且性情悍勇，忠心可靠。
最后，夫人的笔触略显凝重与无奈地提到，她已在家乡尽力搜罗适龄女子，但路途遥远险阻，盗匪出没，且娘家与各亲戚处也多有需求，能带来的不过是杯水车薪，且中原女子未必能适应此地酷烈水土。她明确建议章夫在当地“便宜行事”，或购买驯顺的夷女，或与其他将领交换婢女，务必先让核心的部曲、老兵成家，授予田宅，使其有恒产而有恒心，方能真正安定人心，扎根于此，否则军心浮动，终是隐患。信的末尾，夫人写道：“……妾闻巴蜀地险人蛮，夫君当以安众心为要。庄园坞堡，乃我家百年之基，奴工之用，不可吝啬，亦不可不防。望夫君慎之，重之。勿以妾为念，惟愿君安。”
“百年之基……”章夫默念着这四个沉甸甸的字眼，仿佛能感受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夫人写下它们时，那份混合着期盼、忧虑与决绝的郑重。他将信仔细地折好，仿佛在折叠一份无比沉重而又必须肩负的责任，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入贴身的怀中，靠近心口的位置。他抬眼，望向西边泸州城的方向，更确切地说，是望向他那正在泥泞与汗水、焦土与新生中艰难孕育的庄园和坞堡的所在地。
夕阳的余晖正极其艰难地试图穿透那厚重得令人绝望的云层，将天空的边缘染成一种病态的、不祥的酡红色，如同稀释的血液，泼洒在那些忙碌的工地、新翻的田垄、蜿蜒的泸水以及远处沉默而幽暗的连绵山峦之上。那里，不仅仅是一座用于防御的、冰冷的、由石头和木材构成的堡垒，更是一个微缩的、独立的、拥有自身运转法则的王国雏形正在血与泥中孕育。他，章夫，将不仅是韩王敕封的、掌管一方军政的泸州太守；也将是自己这五千亩庄园土地上，说一不二、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领主，是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主宰。这种集军政大权与土地垄断于一体的模式，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泸州、在夷宾、在所有韩国新征服的土地上被复制着，如同雨后的菌类，在湿润肥沃的土壤上迅速蔓延。
数以百计、千计的军功庄园正在形成，它们的主人，是像他一样手握兵权、又在征服中获赐大量田产的将领。他们，正在成为这片土地上新兴的、根基深厚的军事贵族阶层。他们的命运，已经与脚下这片用剑与火夺取的土地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权力与荣耀，源于无情的战争，也必然依赖于对脚下这片土地，以及附着于其上的、那些沉默的、被驱使的人力的绝对控制。这条路，已然开启，便再无回头可能，只能向前，不断巩固，不断扩张，直到与这片土地彻底同化，或者……被新的浪潮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