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议既立,枯井之内便弥漫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张力的寂静。孟红的意识如同退潮般,带着不甘与冰冷的审视,沉入鬼体最幽深的角落,履行着她“白日沉寂”的承诺。那份滔天的恨意与怨气并未消失,只是被一道无形的界限强行约束,化作潜藏在鬼体本源深处的暗流,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却暂时不再试图争夺主导。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相对平和、却带着深深迷茫与沉重责任的意念——属于二狗的意识,小心翼翼地、如同初次触摸火焰的孩童般,接过了这具伤痕累累的鬼体的控制权。
这种感觉极其怪异,且充满不适。
鬼体那凝实的形态,那流动的、冰冷刺骨的黑红色能量,那核心处隐隐作痛的金色道伤,无不烙印着孟红那极致怨恨的印记。二狗感觉自己像是穿上了一件浸满鲜血与冰霜的、沉重而陌生的铠甲。每一次意念驱动鬼体移动,都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源自本能的排斥与侵蚀。那浓郁的怨气虽不再主动攻击他,却如同有毒的瘴气,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渗透、污染他那相对纯净的星辰根基与生命执念。
他必须分出大部分心神,才能勉强维持住意识的清明,不被这怨恨的躯壳同化。同时,还要小心翼翼地约束着鬼体自然散发的阴森气息,避免在光天化日之下过于引人注目——尽管按照孟红的判断,白日阳气旺盛,他这等存在本就难以远离极阴之地长时间活动,靠近人气鼎盛之处更是危险,故而约定中限制他“不得远离枯井”。
但土山,就在附近!那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协议中他被允许探查的目标。
辨明方向,二狗控制着鬼体,如同一道极其淡薄、几乎与空气中浮动尘埃无异的灰影,贴着地面,向着记忆中的土山方向飘去。他不敢飞高,不敢速度过快,尽可能利用树木的阴影、山石的凹陷来隐匿行迹。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带来一种并非灼烧、却如同置身于滚烫沙砾中的广泛而持续的压制感,让他魂体滞涩,消耗剧增。
沿途的景象,与他记忆中已大不相同。荒草更加茂盛,路径几近湮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衰败与不安的气息。并非单纯的荒凉,而像是某种维系着此地生机的“东西”正在缓慢流失。
越是靠近土山,这种不安感就越发强烈。
终于,那座熟悉的小山丘映入“眼”帘。然而,山还是那座山,感觉却已天差地别。记忆中山林间那盎然的生机、那宁静平和的气息,如今变得稀薄而黯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寂,仿佛整座山都在沉睡,或者说……正在逐渐失去活力。
他的心沉了下去,加速向着山腰处的道观飘去。
道观,依旧伫立在那里。但那扇他熟悉的、虽然破旧却总透着些许烟火气的木门,此刻却紧闭着,门上甚至落着一把看起来锈迹斑斑的铜锁。观前的石阶布满了青苔与落叶,显然已久无人迹。窗户纸破损,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轻响。整个道观,像是一个被遗弃的空壳,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荒芜。
师父……泥道士……不在观中?
二狗(控制着鬼体)绕着道观缓缓飘行,试图感知任何残留的气息。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泥道士的、带着泥土与星辰韵律的灵力残留,但这残留气息紊乱而黯淡,仿佛主人离去时心神不宁,且已经离开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观内没有任何打斗或强行闯入的痕迹,更像是……主人匆匆离去,再无归还。
一股巨大的失落与担忧攫住了二狗。师父去了哪里?是去追查那干扰萍娘娘香火的“外力”了吗?他如今可还安好?
带着更深的焦虑,他转向山脚下那座更为熟悉的小土庙——萍娘娘的庙宇。
还未靠近,一股更加明显的不祥预感便扑面而来。
记忆中,即便香火再稀薄,萍娘娘的庙宇周围总会萦绕着一丝纯净而坚韧的愿力,带着淡淡的暖意。但此刻,那片区域却只有一片死寂。
小庙比道观更加破败,矮小的庙门歪斜着,仿佛随时会倒塌。庙前的空地上杂草丛生,那尊象征性的、连具体形态都模糊的石像,此刻更是布满了污秽与蛛网,显得无比凄凉。
最让二狗感到心悸的是,他几乎感受不到萍娘娘那独特的、由众生愿力凝聚而成的灵体气息!只有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的意识碎片,还残留在那污秽的石像之中,传达出一种深沉的疲惫、无助与……即将到来的终结。
“萍娘娘……” 二狗试图将自己的意念传递过去,带着焦急与呼唤。
那石像中微弱的意识碎片轻轻波动了一下,如同沉睡之人被勉强唤醒。一个细若游丝、充满了虚弱与茫然的意念,断断续续地回应过来:
“是……是谁……?香火……断了……好冷……好累……”
“是我!二狗!向二娃!” 二狗急忙回应,试图凝聚起自身那微弱的星辰之力,化作一丝清凉的慰藉,渡向那残存的意识。
“二……娃……?” 萍娘娘的意念似乎清醒了一瞬,带着一丝难以置信,“你……你还……不,不对……你的气息……好奇怪……混杂着……冰冷的……恨……”
她显然察觉到了二狗此刻状态的异常,那与怨灵共生的本质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与警惕。
“娘娘,发生了什么?您的香火为何会断?泥道士师父去了哪里?” 二狗无暇解释自身,急切地追问核心问题。
“……不知……” 萍娘娘的意念更加虚弱了,“很久了……愿力……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走……隔断……信众……渐渐不来……泥道士……他查了很久……说……可能和……山外……那些……有权势的人家……有关……他……上月……说是找到了……线索……往……北边……去了……再……再无消息……”
山外有权势的人家?北边?
二狗的心猛地一紧!土山以北,正是张家所在的城镇方向!难道干扰萍娘娘香火,甚至可能对泥道士不利的,真的与张启背后的势力有关?!
他还想再问,却感觉到萍娘娘那残存的意识碎片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光芒急剧黯淡下去。
“冷……好黑……二娃……若能见到……你师父……告诉他……萍娘……尽力了……”
意念到此,戛然而止。石像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灵光,彻底熄灭,再无任何回应。
香火已断,神只……湮灭。
一股巨大的悲恸与愤怒,瞬间淹没了二狗!萍娘娘,这位曾经给予他指引和帮助的善良野神,竟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而这一切,很可能与造成孟红悲剧、与他自身(向二娃)被献祭的幕后黑手,是同一股势力!
他悬浮在破败的庙前,鬼体因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微微震颤。体内那属于孟红的怨恨意识,似乎也因这外界的刺激而产生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但依旧被协议约束在沉寂之中。
白日之行,找到了故人,却带来了更坏的消息。
泥道士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萍娘娘香火断绝,灵识湮灭。
而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指向了北方,指向了那个他们共同的、尚未完全浮出水面的敌人。
二狗控制着鬼体,最后望了一眼那彻底死寂的小庙和荒芜的道观,带着沉甸甸的悲伤与更加坚定的决心,转身向着枯井的方向返回。
他必须将这些信息带回去。
他必须与那个沉寂的怨恨意识,进行第一次真正的“共决策”。
复仇、归乡、拯救故人、查明真相……所有这些缠绕在一起的线头,似乎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白日二狗控身行,重返土山寻故人。
这第一次由二狗主导的白天行动,虽未能与故人重逢,却揭开了更残酷的真相,也将这对诡异的共生体,进一步推向了与那未知势力正面冲突的边缘。
白昼控身如履冰,重归土山景已非。
道观空锁痕犹在,土庙香熄神只悲。
萍娘湮灭线索断,泥道北上踪成谜。
悲愤交织归井去,共商决策险棋移。